在母亲节这天,我读到了作家盛慧的散文集《外婆家》。这个日子特别好,外婆是母亲的母亲,实际上就是母亲的平方,读《外婆家》是非常应景的。我对盛慧有一个特别深的印象,就觉得他的记忆力真好啊,细节特别的出彩,特别生动。我在琢磨,我能否回忆出我自己小的时候那样多的细节。比如说,外婆在寒冷冬天早上醒来的细节,让我非常难忘。她如何洗漱,如何走在路上,如何去吃早餐,这些细节带着真情实感,犹如亲身经历一般。我想,这除了他的记忆力好,他的小说叙事技艺也帮了大忙。
谢有顺先生评价盛慧的散文:“真诚、舒展、优美,文字细腻,情怀广大。他的写作,正在努力拓展散文的疆域,并对汉语的沉静与绚烂有自己独特的体悟。”
书中写美食的地方也是个亮点。美食代表的是一种生活的品质,以及对于生活的态度。你看他写的:“桌子上放了满满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饱了。凉拌海蜇、风鸡、盐水鸭、白切羊肉、卤牛肉、卤猪舌、红烧草鱼、红烧狮子头、红烧团鱼、肉皮冻、白芹炒肉丝、雪菜炒豆芽,中间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笋。”这是粗看,然后是细品:“这其中,最值得一说的是咸肉煨笋。咸肉是腊月做的,品尝过白雪的气息,吸收了阳光的气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质结实紧致,充满干香。笋是冬笋,又白又嫩,像少女的手。冬笋是有小脾气的,如果清炒,刚进嘴的时候,舌头会有些发麻,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炖,它的那点小脾气就荡然无存了。”读到这里,我想,如果美味没有文学的观照,一定会大打折扣。是文学把美味提高到了精神审美的范畴。
如果只有美食,而没有人,那就变成了常见的那种美食专栏,看多了就觉得腻。盛慧还是要落笔在人身上的。“我刚坐下来,外婆就往我碗里夹了一条风鸡腿。每个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烧酒,我们喝的则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样。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着问:‘长大了,你会不会买酒给我吃?’我抹了抹嘴说:‘到时候,我给你开个酒厂,你随便喝。’众人都笑了。”紧接着的一个场景,意味深长:“吃过夜饭,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金枣、酥糖、寸金糖、玉带糕。因为是过年,大家说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外婆问我说:‘你长大了会不会养我?’‘当然养,’我顿了顿又说,‘每一个都养,我每天给你们发压岁钱。’”可以看到,外婆是特别在意这个孩子的,接连两次问他,长大了会不会对自己好?中国人都知道,这种问题,要的只是一个口头的肯定回答,而不是未来的某种兑现。这里边把外婆的那种谦和,那种期爱,给写出来了。
写实之后,抒情出现了。“时光如尘,日夜堆积。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经成了夜晚的一部分,寂静的一部分。他们消失于时间深处,就像风消失于街道的拐角。曾经充满欢乐的房子,如今蓄满回忆与忧伤。一把生锈的铁锁绑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线,像丛生的杂草。”那些场景的生动,写实的笔触,与抒情的悲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生命的悲凉显示了出来,悲凉需要抒情,抒情之后更显悲凉。
书中除了写外婆,其实还写了外公,写梦见外公的那一篇,我是很喜欢的。外公带着“我”去镇上,但是走着走着呢,来到了一座屋子面前,一座破败老房子。原来,这座老房子是外公曾经在里边养蚕蛹的地方,外公看了会儿房子,突然说:“我要留下来了,我不走了,你自己走吧。”一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肯定会特别害怕,特别恐慌,就想哭了。可外公继续说:“你快走吧,你不要再叫我名字了,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就没法转世了。”这个梦本身就像是一个寓言,里边有很多隐喻性的元素,包含着中国人对于生与死的理解。可能正因为这份深沉的理解,让我觉得这个梦肯定不会是虚构的,而是作者真实做过的一个梦。一个普通中国人都会做的梦。
读《外婆家》也让我想到一个话题,就是记忆跟文学的关系。作家往往被认为是记忆力很好的人,其实,真的不一定。有些作家的记忆力很差,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很优秀的作家。印象中,美国作家理查德·福特的记忆力就不好,还有阅读障碍,但他依然是很优秀的作家。因为写作可以虚构,不断创造新的记忆。哪怕是在虚构过去的故事,可这对于作家来说,都是处于现在进行时的状态之中。
但是,对于散文来说,情况确实有些不一样。在我看来,好的散文应该有一种来自记忆的真实,从而呈现出相对客观的真实,以及温暖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散文是要写实的,才能把散文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但是,散文的真实,是不是就要跟过去发生过的细节一定要严丝合缝?我想,那肯定是不需要的,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无疑就取消了文学,变成某种历史文献了。
如何去评价散文的真实性,或说散文的记忆属性呢?我觉得,除了对于事实的记忆之外,这种情感的记忆是至关重要的。那么,盛慧在《外婆家》里面,对情感的记忆进行大力开掘,从而使这个系列的散文显示出了动人的面向。文学归根结底还是情感的艺术,即便零度写作,也是一种奇特的情感。《外婆家》里面有很多温情的事物,而且还伴之以感性的书写,都是一种出自情感的记忆。我越读,越是觉得这种情感记忆对文学而言,比事实记忆要更加重要。我反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一点正在当下的写作中变得稀缺。在滥情和冷漠之间,我们必须寻找到一个适合自我个性的刻度,将情感表现得张弛有度。
所以,我对刻意虚构散文的方式是持有疑虑的。很多散文作家把自己真实的东西写完之后,会面临一个被掏空的困境。有些人就开始虚构散文。但散文的虚构是有限度的,稍不留神,就会伤害到散文的精髓。与其用散文虚构,不如直接写小说。小说文体的优势在于虚构,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小说文体的难度就在于对虚构的限制。好的戏剧性就是对虚构的限制,让虚构成为艺术,而不是一摊在桌面上随意流动的水。
当然,散文的边界非常宽泛的,各类非虚构文章,包括公文、应用文,都在散文的范畴之内。但是我们知道,进入新文学的传统以来,散文实际上还是有了一个边界。散文的边界已经在现代经典作家的作品范式当中确定起来了。抒情和真实,这两点成了散文的稳固基础。脱离这两点,散文的价值会受到抑制,换句话说,散文独有的价值没有得到张扬。还有一种与散文极为接近的文体是随笔。随笔在西方是专指一种说理性的文章,在中国表面上看,好像“随笔”强调的是一种随意性,但实际上,强调的也是一种对思想的随意表达,与纯粹的抒情区别了开来。如此说来,中国的随笔似乎和西方的随笔是异曲同工的。无论如何,这些文体的确立还是有它的一种必要性。它是一种约束,但这种约束其实能够激发出我们更好的创造力。因此,我个人对于跨文体写作,总是没有太大的兴致,原因就是在这里。我觉得写作的时候,不妨让散文更像散文,让小说更像小说,让诗歌更像诗歌,这种“像”实际上才是最具备难度的,因为它肯定不仅仅意味着形式的相似,而是涉及内在的精神。文体可以把不同的成分、不同的诉求都安置在其中,对文体的取消是对文学的釜底抽薪。除非是一种极具创造能力的写作,营造了一种自成气象的新文体。盛慧自己也说,他在散文里面就承担他比较个人化的记忆和纪念,而不承担批判反思的功能。他说的这点我是认可的,也是贴切的。他的《外婆家》写出了自己真挚的情感记忆,是散文的写作,赋予了这种记忆以如此美好的形态。(王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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