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底横空出世的吉林省四平市公安局新媒体“四平警事”,以几近现实主义的案例演绎宣传法治正能量,诙谐而生动,如今已在全网火到了现象级。其中几乎每期都出演笨贼的两位男主演张浩、吴尔渥,演技精湛、居功至伟。但久而久之,网友会发现自己已无法想象两位演员出演警察的景象,而独爱他们“特色重复”式地出演难免雷同的各式笨贼。不得不说,在“四平警事”所处的这一互联网社交媒体环境中,“以我为主”“不想改变”的生活态度让网友对抖音博主的需求愈发垂直。
对“特色重复”的迷恋发展至极端,就有了“朱一旦的枯燥生活”中的朱一旦。虽然他已在作品中“自曝”原声,也尝试了略为复杂的表演,但更多时候他仍以一派几近“面瘫”的土豪形象出场,连台词都由配音代劳。值得玩味的是,“朱一旦的枯燥生活”迄今在抖音积累了200多个作品,朱一旦的形象深入人心。虽然该形象扁平乃至刻板到无以复加,但假如网友在打开抖音的那一刻期待的就是人物的扁平所带来的笑点呢?说不定,让朱一旦展露“七情六欲”,反而会弄巧成拙。
行文至此,似乎我们很容易为抖音扣上一顶“肤浅”的帽子,但我的用意并不在此。相反,上述现象恰恰提醒我们,此时已经到了对我们固有的现实主义观加以重审的时刻。毕竟,面对如今这个“原子化”的世界,现实“是什么”或许已经难以追问,创作者只能表达“我这样看”。
现实主义的典型论一向认为,现实主义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创作者不该只是“现实的搬运工”,而要通过作品中的“典型”表达情感、价值观乃至意识形态。然而,在信息大爆炸的“后真相时代”,现实愈发成为了一头庞大复杂的大象,无论创作者还是观众都需要明白,能被认识、描绘出来的,可能只是大象的一隅。观看“四平警事”“朱一旦的枯燥生活”的网友,恰恰是出于对世界多元性的认识、对“老套”现实主义的怀疑,才会对某一抖音博主做出“你就讲好/演好你那一片世界”的期待。
现实主义艺术在戏剧界有着长久的传统,到现在,能出色地认识、描绘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仍为戏剧行业所渴望。但实情是,国内现实主义戏剧领域久旱难逢甘霖。那么,与其沉溺于对现有作品的批判,不如跳出定式、重新思考:企图将生活复刻式地搬上舞台,使观众相信自己触摸到了现实,这条艺术道路还像从前那样畅通无阻吗?如今,需要多么超群的创作水准、对现实具备何等精微而独到的洞见,才能让观众心甘情愿放下手机中那异彩纷呈、“比戏剧还戏剧”的世界,转而在剧场中聚精会神若干小时?尤其是中国戏剧行业里至今还潜藏着某种“《茶馆》情结”,即喜好宏大叙事。殊不知,《茶馆》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归功于其对每个小人物的精雕细琢。
事实上,过去十年左右中国戏剧界出现的不少我认为值得瞩目的戏剧剧场作品,都或多或少不再因循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仅举一例:新一代导演黄盈2009年的“新京味儿”戏《卤煮》,虽以一家卤煮店的兴衰“《茶馆》式”地展现了北京改革开放后的社会历史,但它的一大亮点在于,其表演者基本是黄盈的亲朋好友,其中非职业演员者居多。当然,使用非职业演员不是黄盈的发明,可在《卤煮》中这样的演出阵容产生了新的意味:表演者大多是作品所展现的社会历史的见证者,加之黄盈又为大部分表演者匹配了与他们本真性格、举止相仿的角色,致使非职业性并未明显表现为表演技术的捉襟见肘,反而促成了表演者的“现实”与角色的“现实”互相加成——观众不仅看到了作品中的“新北京”,还看到了作品外的“新北京”。
或许本文难以扭转人们对抖音式的“碎片化现实主义”的成见,但试想,如果我们对那些全新的文化现场、最新鲜的现实情节置若罔闻,便无以了解这个时代艺术与社会最活跃的部分。而现在,抖音乃至各种新媒体视频的集结地,便是那“最活跃”的代名词。
(作者为知名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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