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京剧院位于平安里和车公庄之间,我去找张浩洋时,他的排练尚未结束。他马上要随团到外地演出,离京的时长是一个月,排练是为这次演出做准备。
他的任务仍然是扮演《红灯记》中的李玉和。
9月5日告别仪式 张浩洋手捧遗像
师徒后台候场。坐者:钱浩梁(中)和夫人曲素英(左一)、张浩洋(右一)
师徒外出同游。供图/张浩洋
排练厅里乐队奏出铿锵鼓点,走来走去着不少演员。走廊的墙上,悬挂有不少老剧照,是熟悉的众多京剧大师面孔。我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太多的现代戏影像。
张浩洋的演唱声从排练厅里传出,是那段李玉和坚定昂扬的“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唱段。《红灯记》是国家京剧院一直以来的看家戏。
张浩洋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学老生,却师承第一代“李玉和”钱浩梁,演绎武生根底的李玉和,这其中有着一段师徒传艺的传奇故事。在京剧院旁一间安静的茶室里,回忆和老师学戏的缘起和过往,张浩洋的叙述不像他32岁的年纪,显得扎实沉稳。很多神态,颇似舞台上的钱浩梁。
正在写作此稿时传来消息,缠绵病榻一年多的钱浩梁先生离世,时间是9月3日上午11点多,此时的张浩洋远在福州。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采访时他数次流露的极度不放心的神情。
随后得知,张浩洋得到钱老师离世消息,第一时间赶回北京处理后事。
上大学时没有看过《红灯记》全剧
算起来,张浩洋和老师钱浩梁共处的时间是10年。
2009年,张浩洋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后考入中国京剧院。京剧院的保留剧目《红灯记》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接班人人选。当时中国京剧院的院长是吴江,他一看到张浩洋就觉得他的外形适合扮演李玉和。但张浩洋在大学学的是传统戏,未接触过现代戏,而且他是老生,不是武生,这其中的差别首先就令张浩洋颇为为难。“老生刻画的是《武家坡》里的薛平贵、《杨家将》里的杨继业,还有诸葛亮,都是戴髯口的中老年男性,古代的文人。而《红灯记》是演工人,它的基础是武生,要昂扬挺拔,那完全是不一样的东西。”张浩洋上大学时没有看过《红灯记》全剧,只知道一些著名唱段。
张浩洋回忆,他入剧院时吴江院长面临退休,吴院长看中他,中国京剧院要排青年版《红灯记》,希望他将李玉和这个角色担下来。另外,吴院长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位初出茅庐的新演员:你在京剧院只有三年时间奋斗,这三年你要抓紧,争取能够出来。“能够出来就是能唱主角,能唱主戏,出不来就只能跑龙套。而一般唱京剧的大都身高在1米7左右,我是1米8,跑龙套是不会被选用的,那就废了。”张浩洋回答,院长,我一定努力。
但是怎么演李玉和?也没有人教。这时候,黄炳强主动找到了张浩洋。张浩洋说:“黄炳强是我师兄,我在戏曲学院的老师是尹培玺,黄炳强也是尹老师的学生,他是1966年出生的,我们年龄上差着不少,但都是尹老师的学生,所以他是我的大师兄。尹老师听说剧院要排《红灯记》,就告诉黄炳强一定要帮助我。”
黄炳强对张浩洋帮助非常大。每天早上7点,黄、张二人就到京剧院开始说戏,“当时师兄就让我看钱浩梁老师的录像带。”两个人比着葫芦画瓢,练得很刻苦。 “黄师兄有个习惯,中午说不完戏别吃饭,直到摸熟这一场。”对此,张浩洋说他始终心存感激。
大概弄了两个月,院领导要排一排《红灯记》,张浩洋饰演李玉和。“我完全没有信心,而且剧团里的人也在质疑,说刚从戏曲学院毕业的学生竟然排《红灯记》,天方夜谭!”张浩洋说此话时仍然透露出十足的不可思议,可以想像他当年的惶恐和迷茫。
之后吴江院长退休,宋官林院长上任。宋院长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停掉二团的《红灯记》。张浩洋震惊而迷惑,随后他知道,宋院长的计划是,培养人才要有规划和步骤,我要好好给张浩洋找老师,让他正儿八经地学习表演李玉和。
那一年,张浩洋21岁。
两位老人现在有困难,你应该先照顾他们的生活再说学戏
宋官林院长的计划,是让张浩洋拜师钱浩梁。张浩洋形容自己当时得知后很兴奋,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月的看录像学习已经让他对这位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钱浩梁能把李玉和刻画得那么真实,影响几代人,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2010年春节大年初六,宋官林委托宋小川和张小青两位副院长,带张浩洋到钱浩梁家。那时钱浩梁夫妇住在惠新西街一幢住宅楼二楼。张浩洋记得是钱浩梁的夫人曲素英开的门,“是我师娘开的门,她拄着拐,因为膝盖积水严重,走不了路。她告诉我们钱老师在卫生间,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小伙子个头挺好。”曲素英是京剧二团著名的老演员,也出演过李铁梅。“钱老师出来和两位副院长打招呼。师娘说浩梁,你看这小孩个子高高的,长得跟你还真有点儿像。”
张浩洋说,师娘比较健谈,那一上午就是师娘在说话,钱老师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师娘还非让他唱一段,张浩洋唱了一段“雄心壮志冲云天”,钱老师还是没看他,他觉得自己把嗓子唱哑了,还出了一身汗。他记得师娘又说,你是唱老生的,弓背哈腰的,李玉和可是现代戏,英勇高大的工人形象,你这哪行!他沮丧之极。
回来后向院长如实告知两位老人的生活窘况。宋院长告诉张浩洋:两位老人现在有困难,你应该先照顾他们的生活再说学戏。
张浩洋第二天带着给老师买的食物又去了,这次是钱老师开的门。两个人门里门外站着,张浩洋说我们领导让我来关心您的生活。钱老师说话很慢:“谢谢,你告诉你们领导我们的生活自己会关心,你少往我这儿跑。”
回去告诉院长。院长的话是:还去。
张浩洋去过几次之后,钱浩梁终于开口问询张浩洋的一些情况,听到名字里有“浩”字,师娘曲素英插话说,浩梁你看,他跟你一辈儿的。这时张浩洋注意到,钱浩梁微微点了点头。钱浩梁接着问:“学过什么戏?”张浩洋说了一些。“这都是老生戏啊,演李玉和要武生。”
“老师,我可以学,可以练。”“练什么你知道吗?要练腿功、腰功、身段功。”我突然发现张浩洋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在他的叙述中,常常可以将当时的对话复现,而且随时转换到每个人的表情、语气上,这使我频频有身临其境之感,这是否也是好演员的素质之一?
舞台上的李玉和挺拔英勇,无处不蕴含着京剧武生的基本功。钱浩梁认为张浩洋缺着武生的课。他不多言,说话慢,只给了张浩洋三个字:“你练去。”
宋官林院长对培养新一代《红灯记》演员的信心很足,听说后立刻请京剧院的优秀武生教张浩洋。武生的课每天上午三小时,上了一个月。之后,张浩洋再次来到钱浩梁家。
张浩洋进屋先报告:“您让练的都练了。”钱浩梁这一次对着张浩洋说了一大番话:“你现在没有家庭负担,就要全力以赴学习。我给你定几个方向,一是雷打不动地练功,要坚韧不拔,自力更生。你家里没有干这一行的,只能拿实力在舞台上证明自己,还要任劳任怨,要钻进去。”这一番话说完,一摆手:“行,那你回去吧。”
他把李玉和本真的东西灌输给了我
张浩洋走后,钱浩梁给京剧院办公室打了电话,让院里通知“那孩子明天早上9点来”。
张浩洋当时家住南三环洋桥,第二天早上8:40到老师家楼下,等到9点钟上楼敲门进屋,老师已经在屋里坐好了。“他腿脚不好,坐一张小沙发,给我在对面摆了一个小圆凳。屋里环境非常简单,有一块两平米不到的旧地毯。”张浩洋的凳子在地毯中间。“老师说坐好,要挺起来。坐正,眼睛别看我,看前面。”
张浩洋正式开始跟钱浩梁学戏。钱浩梁把课安排在每周一三五上午9点至12点,三个小时三节课,要求上课换球鞋,换练功服,不许带水瓶,不许喝水,不许录音和录像,中午下课后回单位,背老师课上教的内容。钱浩梁开始从头调教老生张浩洋。
第一星期的课是学坐,要求是坐直。78岁的钱浩梁坐着坐着会冲盹儿,一会儿醒了看看张浩洋,抬起一根手指向上勾勾,意思是挺起来。45分钟下来,张浩洋感到“屁股都麻了”。快到中午时,钱浩梁戴上眼镜去厨房择菜,“那个眼镜没腿儿,拿根绳儿系着。”张浩洋赶过去想帮忙,“老师说不用,你去那屋活动活动,背背东西。”张浩洋心想背什么呀,什么都没教。慢慢地,坐着时开始讲《红灯记》,“它的来历、发展等等,下次课先复习,让背、解说,有时没记住我也胡编乱造。老师说你可以用你的语言,但是关键词必须得准确。”
一个星期后,全京剧院的人都知道张浩洋在跟钱浩梁学《红灯记》了。
第二个星期练站。钱浩梁的要求是:坐如钟,站如松,内心要强大,要稳如泰山。第三周,让张浩洋把《红灯记》前面的一段毛主席语录唱下来,要求唱准确,感情要充沛。到这一步,张浩洋说:“我觉得内心开始产生变化,对李玉和这个人的感觉丰满了。他是英勇的共产党员,是个地下党,四十来岁,机警、昂扬、挺拔有力、富有朝气。当时还没学身段,可是老师用这些词汇把我的内心充实起来了,把李玉和本真的东西灌输给了我。我觉得这就是演戏,演员需要了解这些,这跟以往的学习大不相同。”
张浩洋的感受让我想起“铁梅”刘长瑜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以前学戏时不少是口传心授,完全照老师说的学,很少有自己的思想,还记得很早学戏时有句词“青水绿水难描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快毕业时才知道那是说景的。我想张浩洋所感受到的与以往的大不同,就是他顿悟了要去解析和揣摩人物,而不仅仅是照猫画虎。
学戏的这一段张浩洋自称有点儿魔怔,晚上上地铁戴着墨镜,那是背戏忘了摘;坐地铁经常坐过头,到刘家窑该下车没下却坐到宋家庄了,往回坐,又坐到天通苑了,弄过好几回这种事。
一部《红灯记》学了一年零九个月。这期间,张浩洋参加过京剧院在大兴的一场公益性演出,当时戏还没教完。演出当天,钱浩梁和张浩洋通电话,这时两人的称呼是老爸和小洋。“老爸说今天是咱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亮相,你不要胆怯,要有自信,上课我怎么教你的你就在舞台上怎么体现,后边没教的,你看过录像,怎么想的就怎么演。就记住两点:一是腰里的挺拔,二是我在你的身体里装着。”
“我在你的身体里装着”,这句话给了张浩洋巨大的力量。演出一场后,好多人说张浩洋的舞台形象脱胎换骨了。
教戏,渐渐成了钱浩梁生活中的乐趣
钱浩梁排戏的要求非常高,反反复复的练习中,张浩洋每一次都要用上十分心,做到手眼身法步统一、感情充沛,才能跟得上老师。老师要求他带有一种任务感,表演要有冲击力。他们教课时都是小声唱,找发音位置,但要出韵味。“钱老师也唱,每一句戏词,每一个动作、眼神,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进度非常慢,张浩洋却越来越不着急,感受着钱老师的细腻,从唱腔到表演、身段动作,“他把技术告诉我,也把艺术告诉了我。”
《红灯记》头一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师那一次的教课让张浩洋印象深刻。李玉和内心喜悦地夸赞自己的女儿,“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里有个动作,要表现出喜悦感,又不能浮躁,笑得太大不行,没有笑也不行。表情、唱腔、动作三方面要结合得恰到好处,这是最难拿捏的。”张浩洋动作都会,但人物的感觉总出不来。钱浩梁拿一枝假花挂在柜子上,让张浩洋想象这是他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找那种内心的喜悦感。“这是启发式的,但这种感觉到今天我也不是每次演都能做到准确。”
师徒的感情逐渐升温。“师娘的腿一直不好,师父要照顾她,两位老人的确很辛苦。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理疗科闫大夫,医术高,也是京剧爱好者,我觉得他能治我师娘的腿。老师说你个小孩子能认识什么大夫。我说不妨试试。”
闫大夫那段时间非常忙,张浩洋去了两三次都没找着,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请大夫一定去看看他的师娘。闫大夫很爽快,一听说是钱浩梁的夫人,立刻就答应了。经过闫大夫的点穴、拨筋,师娘很快能走上几步了。“老师很惊喜,师娘那时候已经9个月没有走过路了,他哈哈哈乐得可开心了。”
那段时间张浩洋也很辛苦,每天持续着赶路和学习的日程。早上6:30起床,从洋桥乘公交车奔刘家窑坐地铁,坐地铁到惠新街南口,到老师家学习,下课回京剧院,练习完奔第二医院接闫大夫,打车到老师家治病,之后打车把大夫送回北五环,自己再坐地铁回家。
有一天中午下了课,钱浩梁突然叫住张浩洋,让他就在家吃饭。钱浩梁是上海人,张浩洋记得他做了一锅素什锦汤和米饭,汤里有冬瓜、粉丝、虾仁、火腿。“老师对我说,吃饭要吃饱,吃饱饭好好练。”这之后,晚上张浩洋也经常留在老师家吃饭,有时太晚,就留宿了。
钱浩梁有时想出去走走,张浩洋便借一辆车开着带老师去。上午学戏,下午出去走,傍晚再回去练。久而久之,师生之间的感情就特别深了。“他的亲属、尤其师娘这边的亲戚,我都见过。师娘腿不好,下楼都是我给背下去。”
一个年轻人进入两位老人的家庭,教徒学艺渐渐成了钱浩梁生活中的乐趣,总想着浩洋回来给他做什么吃。“他特别疼我,朋友送了驴肉,他会说,你师娘不爱吃肉,咱俩吃了它,你多吃。”教他做了好多道菜,“每个菜他都指挥我做,所以到今天他不能说话了,手一指我就知道他要干嘛。吃的做好了,他不是自己尝,拿筷子夹着慢慢让我尝,行吗?行。你说行就行。老师菜做得不错,米饭喜欢吃硬硬的。”
老师把进入角色叫燃烧,就像开车前先热热车
2014年春节张浩洋有一场演出,钱浩梁去看了现场。张浩洋回忆,老师去看我没有紧张的情绪,他教我如何表达,我全神贯注进入人物就行了。第二天张浩洋到老师家,向老师征求意见,“老师说这个戏取得这样的成绩可喜可贺,但是不足也太多。比如演员跟灯光和音乐的配合脱节,道具切换时间也太长。”
这谈到各个方面的合作配合,钱浩梁举例子,比如唱到“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这一句,外面呜呜呜警车叫,李玉和非常机警,立刻说“吹灯”,“扑”,李奶奶将灯一吹,“啪”,全场灯灭,李玉和拿着密电码一抬头,一个追光打到李玉和脸上,这是一系列的配合同步才能造就的完美视觉冲击。“老师说我们好多地方没合上,默契程度不够,对我个人还算肯定。”
张浩洋接触《红灯记》是在20岁出头,相较于钱浩梁30岁接到这个戏的任务,几乎早了十年,所以钱浩梁对自己这个弟子抱有很高期望,“老师希望我能越演越深刻,希望我演出张浩洋的李玉和。他一直说,你演的不是钱浩梁,而是李玉和。”
2016年《红灯记》50周年时京剧院排练,钱浩梁到现场观看,张浩洋却因为堵车而迟到,钱老师这一次训斥了他,怪他让好多人等着,而且迟到慌里慌张,难以进入人物的心境。
张浩洋说:“老师说的这一点我特别认同,干我们这行演出前要沉淀一下,一上来就演,出不了好戏。老师曾经告诉我,到后台就不许说笑了,要逐渐进入角色,尽量避免跟‘鸠山’一起化妆,如果条件不允许,不要看他,不要跟他聊天。因为演出前聊天容易分神,和‘铁梅’说两句还行,和‘鸠山’聊热乎了一上台愤恨不起来了。老师把进入角色叫燃烧,就像开车前先热热车。”
实际上,钱浩梁不只李玉和演得好,其他传统戏也都叫好又叫座,这是为京剧界所公认的,他自认的拿手戏是《伐子都》,不是《红灯记》。张浩洋认为老师是承前启后的大武生。
在张浩洋眼中,老师很新潮,愿意出新,“在《林冲夜奔》中,将传统京剧第一个用上交响乐伴奏的是老师。电影《变形金刚》上映,老师还考虑如何用京剧演《变形金刚》。他就这么超前,他总是希望吸引年轻人,让京剧传下去。”
张浩洋说着拿出手机,翻找着照片给我看:“这是今年年前二十九,我带着老婆孩子去看他。他看见我儿子特高兴,乐得开心,还拿点心给我儿子,我儿子拿着就吃。”
钱浩梁老师今年以来持续病重,一度无法进食,却又拒绝就医。张浩洋从演出中赶回,在病床前劝:“咱们上医院,过两天就好了。”钱浩梁费力地说:“你说去——就去。”他听这个徒弟的话。老人已经神志不清时,偶尔会抬起手指在虚空中指点,张浩洋说:“他是在说一、二、三,还在想着教我演戏。”(王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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