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被誉为“印象主义绘画开山之作”的莫奈代表作《日出·印象》空降上海,现身于外滩壹号美术馆举办的“日出·光明——莫奈《日出·印象》”特展,引发大众“尖叫”。这是其问世近150年来首次到访中国。
莫奈《日出·印象》局部,1872
莫奈《帆船,夜晚印象》,1885
莫奈 《翁弗勒尔港的船只》局部,1917
莫奈《海滩上的卡米耶》,1870
值得人们关注的,其实不仅仅是《日出·印象》本身,更是这幅画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变革,推开了一扇什么样的通往艺术新世界的门。而此次展览除了《日出·印象》,还呈现了莫奈的《帆船,夜晚印象》《特鲁维尔海滨》《海滩上的卡米耶》等另外八幅作品,以及影响莫奈、受莫奈启发的一些作品。它们交相辉映出一个丰满的莫奈与印象派。
《日出·印象》并非莫奈印象派风格的真正开端,创造印象派传奇起点的却为何是它?
雾霭迷蒙,红日拖着海水中一缕橙黄色的波光,笼罩其中的港口、码头、舢板若隐若现,笔触急促大胆,冷暖色调相撞……今天,莫奈《日出·印象》早已成为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画作之一。而在近150年前,面对这样一幅作品,习惯观赏那些细致得近乎完美的古典绘画的人们难免产生不适应,甚至将其视为一个笑话。
1874年春天,《日出·印象》首度亮相的那个展览,日后以“印象派画展”载入史册,本是巴黎一个成立不久的“无名艺术家协会”的首届展览。它的原名为“无名艺术家联展——画家、雕刻家、版画家”,借摄影家纳达尔的照相馆举办。参展者除了莫奈,还有雷诺阿、西斯莱、德加、塞尚、毕沙罗、莫里索等。别看这一连串名单在今天看来光彩夺目,当时的他们长年身处沙龙展落选的阴影之下,大多还得为困顿的生活发愁——渐渐团结在一起的这些画家,其实彼此的画风并不统一,也谈不上有什么明确的美学主张。
是一位名为路易斯·勒罗伊的记者兼评论家,以“毒舌”不期赋予《日出·印象》以及这个展览在西方艺术史上划时代的意义。当时他在杂志上撰文嘲讽了展览上的一批作品,其中针对莫奈《日出·印象》的评论尤为犀利——“印象!没成形的墙纸也比这成熟得多!”《日出·印象》之所以成为靶心,未必在于这是展览中最离经叛道的作品——莫奈本人送到这个展览的作品就多达八幅,而或许更在于它的名称——“印象”二字使这件笔触凌乱、犹如草图的作品成为勒罗伊揶揄的借口。哪知,“毒舌”评论间接命名了“印象派”,催生了自文艺复兴以来最著名的艺术实践。历史上演的转折总是那么出其不意。
都说画的是莫奈故乡勒阿弗尔港口,《日出·印象》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着神秘。这幅画究竟创作于哪一年,画的是朝阳还是夕阳,是勒阿弗尔港口哪一处景致,艺术史学家莫衷一是。神秘大抵来自作品中的景观朦胧而显得有些鬼魅,换言之,它几乎是抽象的,完全现代的。日后,有研究者发现,莫奈在这幅画中描绘的港口生活竟然高度精确。结合画中港口的每一件物品尤其是未被锁上的桥,一位科学家根据太阳位置和升降曲线,也借助潮汐常数、气象记录数据等,于2014年得出令人震惊的结论:这是莫奈1872年11月13日上午7点多的作品,画中一轮红日确凿是日出了。关于《日出·印象》是怎样获得“出生证明”的,此次展览特以一段短视频为人们揭秘。
事实上,早在《日出·印象》问世之前的19世纪60年代,莫奈已逐渐形成印象派风格。1871年他与妻子卡米耶搬到阿尔让特伊生活之后,沿着塞纳河畔研究天光和水影,印象派绘画技巧更是日趋成熟。英国艺术评论家威尔·贡培兹在《现代艺术150年》一书中指出,《日出·印象》显然不是莫奈最杰出的作品,也不是印象派的典型之作。然而,这幅画所包含的使印象派这一艺术风潮知名的所有要素,业界公认。例如:断续的画笔,现代的题材(一个正在作业的港口),将光线的效果置于任何图像细节之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念,即这是一幅去体验而不只是观看的绘画。当时莫奈与朋友们热衷于采用的户外作画方式,受到诸多限制,画中一些未完成的笔触,是赶时间所致。凭借“感觉”留下的“印象”,成为定义印象派的决定性因素,而这的的确确是全新的。
有意思的是,艺术趣味一旦确立,便彰显出一种延续性。又或者,每一种崭新艺术流派立于潮头,都需要经受冷眼与嘲笑的洗礼。学院派接受不了印象派的草率;莫奈晚年,其实也看不惯后来居上风头正劲的立体派。
睡莲及其所处的吉维尼花园以外,贯穿莫奈全部创作生涯的大海主题不应被人们忽略
莫奈最为人熟知的绘画题材,莫过于睡莲及其所处的吉维尼花园。聚焦《日出·印象》的此次展览却为人们揭示出莫奈另一重要的创作主题——大海。展出的九幅莫奈油画真迹,大多描绘的都是海,海上的波涛汹涌与天光云影。
大海可以说改变了莫奈的一生,也给他提供了贯穿全部创作生涯、取之不竭的绘画灵感。
莫奈5岁那年,全家就搬到了诺曼底的勒阿弗尔,一座海河交界的小城。少年时代,他时常逃课出去,眺望海上的天色变幻,不过当时他画的多是惟妙惟肖的讽刺漫画。18岁左右,莫奈将自己的漫画作品放在一家美术用品商店寄售时,遇到了启蒙老师布丹。这是一位生长在诺曼底的海景画家,受到自然主义影响,直接走向大自然。布丹很是欣赏莫奈的漫画,坦言“它们有趣、巧妙而漂亮,一看就知道,你很有才华!”布丹一面教莫奈画画,一面建议他别将自己局限在漫画领域,而是不妨去观察,去速写,去画风景。莫奈因此常随布丹到诺曼底海边写生,观察那一带天空云影和自然光的变化。印象派画风最早期的光和影就在此孕育。“当你画画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个最初印象,这个最初印象非常重要。因此,你要非常顽强地保留自己最初对景物的印象。”“当场直接画下来的任何东西,往往有一种你不可能再在画室里找到的力量和用笔的生动性。”布丹的这些忠告对于莫奈的影响是终身的,渐渐使他坚定了这样的画旨:“我想在最易消逝的效果前表达我的印象。”
令莫奈扬名艺术史的《日出·印象》,就是典型的海景画——太阳的照射下,天空、海面、船只、港口呈现出迷人的色彩、光线变化。现身展览的《特鲁维尔海滨》《海滩上的卡米耶》,都是1870年莫奈与卡米耶成婚后赴特鲁维尔海滨度蜜月时创作的。前一张俨然一张旅行照片,卡米耶惬意地斜倚着坐在白色椅子上,身后微微卷起浪花的大海与飘着云彩的天空融为一体;后一张采用的是更为“印象”式的手法,以竖构图勾勒出侧过脸庞站在海滩边的卡米耶轮廓,不远处蔚蓝的大海上还有一只帆船。这样的海景画总共有好几张,记载了莫奈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为了娶卡米耶,莫奈曾与家族断绝关系,历经千辛万苦,蜜月这一年,莫奈的家族终于接受了卡米耶,当时他们的孩子已经3岁了。
1883年定居吉维尼花园之后的莫奈,依然不时到海边去,不时让海唤起自己的灵感。此次展览有一幅莫奈创作于1885年的《帆船·夜晚印象》,很难辨认这究竟画的是哪片海,海上的光影色彩全然跟着感觉走。画面中心那艘孤零零的帆船颇有些象征意味,好似在茫茫大海上迷失方向,在寻觅、等待。它更像莫奈用画笔谱写的内心独白——创作这幅画时,画家已经失去了他挚爱的妻子卡米耶,印象派的发展也与他最初倡导的渐行渐远,当时莫奈所感到的迷茫和困惑,正是这幅画带给观者的感觉。
值得一提的是,莫奈的大海题材似乎并没有形成著名的“系列画”,也即在不同的时间和光线下,对同一对象作多幅描绘。不过,其“系列画”的想法却很可能萌生于面对大海的时候。1886年,莫奈曾在一封从莫比昂海湾的贝尔岛寄给第二任妻子艾丽丝的信中写道:“你知道我非常热爱大海,大海是那么美。我看熟了大海,而且仍然在观察。我相信,如果我在这里多住几个月,就能创作出很好的作品。我每过一天,对海的理解就更深一点。我狂热地爱上大海,但我也明白要真正画好大海,必须在每天的同一个时刻,在同一个地方观察它,认识它的规律。”那一年,莫奈在贝尔岛总共画了40多幅海景画,取景角度各不相同,那片海礁石嶙峋、充满野性,很让他着迷。
直到晚年,莫奈仍在描绘大海。一幅1917年创作的《翁弗勒尔港的船只》也现身此次展览。作品聚焦的翁弗勒尔港,也是诺曼底的一个著名海滨胜地,画面颜色多变,娇粉打底,从绿到蓝,由蓝转红,直到烘托出港口沿岸的房屋和帆船,层次过渡自然而富有节奏。
谁影响了莫奈?莫奈又启发了谁?跳出这位印象派大师及其名作的回望,别有一番滋味
莫奈不是艺术世界横空出世的天才。艺术创作道路上,谁影响了他?
光和影上的启蒙,莫奈或许得益于老师布丹的指引。早年访问巴黎时,他也曾坦言杜比尼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是一位钟情于画水、对大自然的光影变化有着卓越把握的巴比松派画家。日后在伦敦第一次邂逅英国风景画大师透纳的作品,莫奈感到震撼,透纳对于海上光的强度、云彩的变幻、风雨的流动的表现手法显然刺激了他的创新。除此之外,还有一类艺术给了包括莫奈在内的很多印象派画家以无声的滋养,那便是以浮世绘为代表的日本艺术。
1867年巴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首度组团参加的日本将浮世绘展示给欧洲人。这一有着流畅线条、鲜艳色彩、细致描绘及强烈装饰性的东方艺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浮世绘其实是以“废纸”的身份漂洋过海前往西方的——它们被用以包装日本向欧洲出口的陶瓷器。当时一大批艺术家不约而同对浮世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每个人从中汲取的养分各不相同。据说奇特而非传统的视角“击中”了德加;马奈“拿来”对色块的自由使用;莫奈则奉行为了整体作品而省略细部的方法,以及从单纯的表现法上获得启发。
莫奈对于浮世绘的青睐,此次展览有物为证。那是莫奈收藏的一批浮世绘画家的漫画书,包括葛饰北斋、北尾政美、歌川贞秀、歌川广重等人,描绘的多是平凡日常中的自然之美。莫奈也珍存过200余幅浮世绘版画,将它们用来装饰自己在吉维尼的居所。而莫奈自己的不少创作,同样可被视为他与浮世绘及日本艺术源流关系的鲜活注脚。1875年,莫奈将卡米耶身穿和服的一幅《穿和服的女子》送到第二届印象派画展展出,画中色彩艳丽、有着武士与飞鸟图案的和服,以及女子手中拿着的折扇,无不透出浓郁的异域风情。他于1883年画下的《埃特勒塔大浪》,浪花拍岸而起,让人不免联想起葛饰北斋著名的《神奈川冲浪里》。而他1891年的《白杨树》系列构图,则与歌川广重《东海道五十三次》之《沼津黄昏图》颇有神似之处。
莫奈又影响了谁?这更将展开一长串难以计数的名单。日后的野兽派、立体派、超现实主义等艺术流派,可以说都多多少少从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吸收过灵感。100多年过去了,莫奈的影响力还在继续。此次展览别出心裁截取了两个个案——当代抽象画派名家维琪·科隆贝特和具象画派名家热拉尔·弗朗格,以精选自他们的画作见证当代艺术与莫奈尤其是《日出·印象》的共鸣。同样是致敬《日出·印象》,两位艺术家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方式,对照起来耐人寻味。科隆贝特对这张经典名作的下半部分很感兴趣,她专注于水面上光的反射,采用提取于地底深处的自然颜料反复描摹。弗朗格则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轮太阳身上,他笔下的日出不似人间视角,倒似宇宙视角,围绕着一个红色的圆圈,纯色的同心圆如行星在轨道上旋转,光谱色的轮廓从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世界。
跳出《日出·印象》以及莫奈,站在更为浩瀚的时空际野里再来回望这位印象派大师和他的名作,别有一番滋味。
(范昕)
莫奈
《日出·印象》
印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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