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活跃在公众视野里的写作者、媒体人,自称“预备役作家”的淡豹,终于交出了她的第一部出版作品——一部名为“美满”的小说集,尝试以一种散射式的文本群落来关注家庭的主题,及随之而来的两性关系与代际关系等。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关注和思考的话题。
书中包含九篇小说,其中的人物形象从年龄和地域上都有较为宽阔的光谱,有漂泊异国的年轻人,有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非婚生女,有千里寻子的边缘人士,有失去独子的中年父母,有丧偶的老妇,有看似完满的中产阶级家庭,也有惧怕组建家庭的男女……“家庭”于他们呈现为不同的样貌,他们既受困于旧有的家庭形式与观念,又主动或被迫尝试打破它们,在个体的生活实践与心灵省察中,这一概念化的社会组织形式被填补着新的当代经验。
九个故事,九种龃龉的家庭关系,统摄在“美满”的书名下,仿佛是个反讽。但淡豹本意并非如此。她将“美满”视为一种根植于中国人观念中的信仰、追求与渴望,即便小说中的人物都处于某种困境当中,但在她看来,困境中的激励和心愿,才是人最动人、光辉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或者说充满了破碎与缺憾的日常生活本身终归被赋予了一个正面的向度。
阅读这部小说集,很难不联想到淡豹的人类学专业背景,几乎每一篇都可以在相关社会问题中找到其结构性的锚点,但在这一层最浅的联系之下,更深层次也更重要的是,她像一个人类社会的捕捉者,对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的人的存在与心灵状态予以了细致绵密的观察与书写。连绵不断、枝叶横生的细节,淡化甚至淹没了这部小说集传统意义上的情节与叙事,但对于谋求心灵史书写的淡豹而言,正是这些细节及其组合方式产生着意义,为我们的时代与社会赋形。
苦闷和孤独会把人拉近文学
自2015年中断博士学业回国,淡豹进入媒体工作,以写非虚构和访谈为主,专业的社会学训练和出色的语言、文字表达令她很快成为颇有影响力的女性意见领袖。但少有人知道,她那时已经在私下写了一段时间的小说了。
淡豹与文学结缘很早。她出生在辽宁沈阳一个大学教师家庭中,从小喜欢阅读文学作品,但在她的成长环境中,读书考试、成为学者才是一条可视的常规途径,文学或作家显得“很高级很遥远”,与现实仿佛没什么关系。
一直到2013年,当她的身份转换为一名身处海外的留学生。彼时英文学术语境的不顺利、异国他乡的孤独感与对中文世界的思念混合在一起,让她开始关心国内网站上的新闻、公共讨论与文学写作,并在其中获得共鸣。也是在此时,她看到了阿乙在博客网站上的写作,惊觉“好多年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汉语小说了”。更触动到她的是,阿乙在当专业作家前是一个基层派出所警察,看似和文学不沾边的职业,亦和留学博士生区别甚远,但淡豹从中看出了二者共有的苦闷与孤独,而这种情感靠近文学,是只有文学才能表达的感受。她开始试着像阿乙那样,摹写生活的片段,进而断断续续写一些小说,发表在社交平台上和网络杂志上。
回国后工作的忙碌使小说写作一度搁置,直到2018年后,经历了一些不美好的事情,辞了职,淡豹突然获得大量时间,她选择全情投入小说。此前写过的那些被冠以不同版本号码躺在电脑文件夹里的故事,被她反复拿出来修改,如璞玉一般打磨。最后成书的《美满》中,每篇末尾都仔细标注了写作时间和地点,多数都历经数年,从最初的2014年到最近的2020年,这使得小说的时间背景有些模糊,但却折射出一种因历时而更具普遍性的观察与思考,以及淡豹本人在文本外的现实经历与成长。
从社会科学学者到媒体人到小说作者,看似互有关联,其实相去甚远。但淡豹觉得尚好。她提到自己十多年前在闽南做田野调查时遇到的情景,当地是重要茶产地,村民都种茶为生,但同时他们又是专业的木偶戏艺人、道士、赤脚医生。一位道士后来成为她其中一篇小说《过火》的人物原型,这篇讲一个边缘人的悲喜旅程,是整部集子中唯一一篇不与知识分子、中产家庭挂钩的故事,色彩明亮。淡豹很喜欢这篇,比起其他知识分子角色,她反而在这样一个底层人物身上更多看到了自己——一个“兼职”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都会把生活过下去。文学也是如此,大多数写作者都不是坐在家里等灵感,而是另有一份维生的职业。“转行”后的淡豹依然是各类沙龙和播客的常客,上过综艺,线上线下与众多粉丝交流,用她所擅长的社会学视角行走于文本内外,但即便从这些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分享中也能看出,这些年她在和文学越站越近。
和多数文学新人一样,淡豹交出的第一份答卷也与其经验相关,但并不是对其人生履历的变相复刻,而是像糖溶于水般,在不易察觉的层面上进行。“以前看到王安忆说人要写自己的经验,我觉得我现在能够把什么是可以真正倾注在文学上的经验和自己的经历这两个概念分清了。”对她而言,从小到大熟悉的“经历”是学院生活,后来又背井离乡,长期在不同地域间流动,从中获得的深刻经验则可以归纳为一种人对于陌生结构的疏离感。这种情感结构被内化进《美满》的书写,九个关于家庭的故事,也可以看作是九种孤独、九种困境,不同性别、年龄、阶层的人物皆在不断遭际的新境遇中艰难寻找自己的位置,在抽象层面上具有着精神上的同盟性——转了一大圈,最终是在虚构的文体中,淡豹找到与她自身最深的勾连。
撕掉纱帘的“女性太史公”
评论家何平认为,淡豹的小说有来自其人类学教育背景的问题意识,这使其获得了当下中国文学中难得的公共性。的确,在她对家庭关系的细致描摹中,我们很容易划出非婚生子女、丧偶、失独、两性/代际关系等命题,但淡豹从原点上寄予着更深的寓意。她注意到,在西方人对中国人的东方主义式的观察中,一个普遍的认识是,中国人是一个缺乏理性和心灵深度的民族。但从现实的亲身体验与对周围人的观察中,她觉得不是这样的,中国人的心灵中时时刻刻发生着“小革命”,普通人生命中的惊涛骇浪,最终都归于心灵中的自我说服、辩论、判断,以此来找到克服痛苦的方式。
因此,在小说这种新的容器里,淡豹想盛纳的是这种个体内在心灵史的写照。为此她尽量降低了外部的戏剧性,譬如《乱世佳人》中,李太太的丈夫生前有过出轨行为,但出轨本身并不作为重头戏——正好与现在热播剧热衷高亮炮制的捉奸打耳光爽戏相反。淡豹觉得,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如何重新看待婚姻、看待自己和对方,如何把日子过下去,“觉醒也好,痛苦也好,当事人后半生咀嚼的是这些东西,打耳光再爽,也不足以支撑后来的人生”。
内在的心灵维度一定程度上也为小说的外在赋形。《美满》中的故事情节大多不强,人物片段式的日常生活、无确定方向的心灵痕迹与文本形式互为表里,有的甚至仅将将够维系住一篇小说的形式。尤其是作为首篇的《女儿》,以一个男子的口吻展开对过往恋人的回忆,密集而纠缠的长句让不少读者开卷即被“劝退”。这一有违图书销售潜规则的排序是淡豹的主意,她自己倒是很喜欢这篇,像一个任性的策展人一般,宁愿去“冒犯”一下读者。“一个人的语言就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从这样的基本观点出发,她特意为自己的男主人公挑选了这样缠绕的语言,回忆像隔着好多层纱帘影影绰绰,以暗示他是一个内心缺乏反思性的不可信叙述者。
类似《女儿》中这样有一定地位和经济基础的男性叙事者,淡豹将其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历史编撰者”,他们对历史的观看和评价带有巨大的主观性,在书写者的权威下,定义自己眼中的真实。这里面有淡豹暗中的反讽。不像一般小说中作者通常隐藏在叙事者背后,《美满》中时常会察觉到淡豹走上前来,用自己的声音对读者说话,尤其是关于两性关系,金句频出。在传统的小说叙事学上可能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不过淡豹坦承,她正是有意想打破这样一种有蒙蔽性的历史编撰学,“你可以说这不是小说的写法,我也可以说这不是历史的写法,这个男人已经讲了好久他的故事,我想像一个女性的太史公一样,撕掉纱帘,告诉你们不是这样的”。
从金句到“女太史公”的整体结构,投射的是淡豹一直以来对性别问题的思考。在公共领域,她一直为女性发声,被视为女权的代表人物之一。通过写作,女性主义者淡豹正在迈进为女性主义作家,她自己也乐意接受这样的定义,但她清楚地知道,要做的,比说出和写出的还要多得多,远得多。
不必害怕时代与文学的转变
《美满》中充满了对细节的观察和描摹,这兼具小说家注视生活与人类学家田野调查的特色,本身是淡豹所擅长的。书中人物有不同的年龄、身份、职业,从学生到教授,从道士到基金经理,难得的是,她对他们的生活和思考方式大都能有十分细微和精准的把握。譬如《父母》中,有对育儿工作相当精微、很难纯粹出自外围了解的叙写。这背后的确有淡豹隐秘的经历:她确曾在托儿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其间参加家长面试,关注育儿博主,十分了解最新的科学育儿潮流。事实上,像这种对他者生活的体察,对她而言不仅是一种写作的现实需求,也是一种一贯的生活方式。
“我有各种大家不知道的工作经历。”淡豹笑道。除了幼教工作者,她还应聘过日料店后厨、横店群演等等——虽然未能被录用,令她至今聊起来还耿耿于怀。当然都是隐姓埋名去的,有的“甲方”至今还在她的朋友圈里,她过一段时间还会专门去点开看看他们近期在做什么。“我好奇心比较强,很多东西都会想体验一下,也不纯是为了写小说,我确实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对于读者来说,能从她的“体验结果”中体会到的,则是小说中散逸出的知识分子气息与极其迫近的当下感。最典型如《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这是一个几乎完全由对话构成的小说,一对分手的知识男女,远隔重洋,不断用电话和微信分享各自周遭的生活与感想:网约车、直播、文化保守主义、综艺节目、诺贝尔奖……文本像一个可以无线扩充的开放文件夹,数年里被淡豹添添补补,一直向下涵括到今年的新冠肺炎。初读这样的小说,或许会感到现实被如此直接地呈现出来,失却了文学性转化的空间,但在淡豹看来这很正常:随着更多人受过高等教育、科技和新媒体的普及,人们共享的现实事件、新闻等都成为了“文化配件”,是被在饭桌上谈论的重要部分,自然也会进入文学书写层面,“我们不必对时代与文学的转变那么害怕”。
家庭之后,淡豹现在正在关注的另一个“转变”是工作,设想以一系列小说来关注上班族在疲乏工作中的无意义感。在她看来,小说区别于正统史学之处正在于,能暴露人最真实的内心。试炼着这一种新的文体,她向社会生活与思想表达的深处掘去。(张玉瑶)
两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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