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潘向黎的《穿心莲》需要冷静。一不小心，就会被她迷惑，以为这是一部自传；且容易“迷路”，因为小说中套着小说，故事中套着故事。相对简单的故事，写得枝蔓横斜，参差多态，煞是好看。小说虽不是复调书写，却又有着重重叠叠的声音，看似克制处却能听到人心的呼喊，看似崩溃处实则异常冷静。不论是书中的女主角，还是女主角笔下的女主角，都令人恍惚，她们仿若一个人延伸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为另一个做表达，一个为另一个做注解。

　　从书中渐渐清醒过来，不再将其当作一本自传，而是一本才气逼人的小说，书可能就已经读过了七八十页。这个时候，人物会渐渐归位，作者是作者，女主角深蓝是深蓝，深蓝笔下的芭布是芭布。虽然都是都市中以文字为生，有些小聪明、小情调、小骄傲的女子，但她们又有着各种不同。潘向黎清醒冷峻，以温柔为刀，又不动声色中在人心的伤口上再撒盐，助人清醒地疼痛。深蓝聪明克制，承袭了潘向黎所向匹敌的写作才华，却在三次爱情中深受内伤，如同吸纳寒凉而绽放成的一树梨花，再美也是寒凉的底质。而芭布是个布娃娃式的公主，意外地在姐弟恋情的大结局处收获完满。

　　毕竟芭布只是作者梦里的梦，悲剧也可因作者心境的变化一笔改成圆满，所有中途的波折都成了可供回味的点缀；而深蓝是那个在半梦半醒的幻境中出场的女子，上演了一场爱情剧、惊魂剧、悲情剧后，又走向了萧条却略带希望的文艺片。

　　聪明冷静的女子，是不该有恋情的，一双锐眼看穿一切，没有哪个男子可以接得住。偏偏是这样冰雪如玉的女子，在遇到99分男子的“疑似爱情”时，会失去聪明，失去敏锐，失去预见力，变成了一个需要倾诉、需要关心的弱女子。

　　书中深蓝的“爱情”来得并不突然，她作为崭露头角人气上升的新锐作家，与一个编辑摄影团队共赴异国。旅途的风景、海岛的蓝天、放下都市“戒备脸”后的真我飞扬，为爱情的萌芽提供了足够的养料。其后频繁的沟通、双方不俗的才情、相近的“三观”，又为爱情的生长提供了有利条件。问题是：爱情来是来了，但他们在错误的时间相遇，这对他们的关系来说是致命的，且没有救赎。

　　基于他们所受的教育，不论是否痛苦，“发乎情止乎礼”是必然的选择，但作者在书中巧设机关，用漆玄青女儿小雨来捅破那层禁忌之纸，为这被道德束缚的恋情松绑。小雨口中父亲的婚姻就是一个悲剧，当年父亲因怜生爱娶了一位病妻，但在日久相处中，母亲因疾生戾。疾病击碎了她独立自主的尊严，同时还给了她对世界的怨，以及击碎别人尊严的恶……如果婚姻中没有快乐，没有幸福，只有日复一日的折磨，这样的婚姻是否该被祝福？

　　真实的人间，爱情从来不是两情相悦这么简单，中年人纯美的爱情更是一个神话。别说爱情可以超越一切、战胜一切，在现实面前，它除了节节败退，什么也战胜不了。你只能对着一地碎片，装做云淡风轻，把心里的伤收好，笑着继续生活。

　　伴随“剧情”的急转直下，那位在书中没有露一次面、说一句话的女子，就这样在女儿的口中来了，又走了。活着，太痛；走了，又太惨烈。她从未出场，不见其生、不见其死，却如见其人。她的闪现，并不仅仅是“剧情”的需要，而是留下一个平常人不能体味的孤独世界。想必她少时也健康明媚过吧。

　　人间，有太多不能承受的重量。比如道义的审问、世人的眼光、心灵的自责。如果用道德来为整件事做评判，最简单不过。只要你忽略这世间的千差万别，忽略人心真实的感受，忽略内心的敏感丰富，那么你就可以去做道德的判官，享受高高在上的优越，天上地下唯你独尊。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笔墨全部着于深蓝，为漆青玄以及他的妻子无限留白，把他们的心事隐于书页之外，虽然他们的故事也并不比深蓝少。他们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都化为了消失的身影，但在深蓝的心里，他们从未离场。

　　作者深谙人心，仿若用一个多棱镜，把一段克制又隐忍的恋情，写得晶莹剔透。她把每一种快乐、每一种忧伤、每一种情之所至，每一种心生希望，都写得如同在场。

　　这部潘向黎多年前的旧作重新出版，依旧动人，可见爱情的主题是从来不会过时的。别说这样的爱值不值得，别说曾经的心动是不是太傻，刹那芳华，已足够半生回味，余生还有太多事可以做。爱过就好。（胡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