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我听见哥哥背英文儿歌“星星眨眼睛”时,却又觉得好听: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这是我第一次学到的两句英文诗,却是我后来翻译几千首英文诗的第一步。
——引自《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
今年4月18日,是许渊冲先生百岁生日。
最近一次见到先生,是2019年6月29日。经由清华大学外语学院王敬慧教授引导,我和清华大学外语学院博士生李若姗去先生家拜访。他住在北大畅春园一栋普通的老式住宅楼,每到夏日,楼体两侧覆盖了旺盛的爬山虎,宁静而又生机勃勃。先生住二楼,每天坚持自己上下楼。
2019年6月,许渊冲先生在畅春园的家中接受中国作家网记者采访
接受采访的屋子面南,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沙发椅和茶几。谈话时,先生坐在沙发椅上,喝一杯红茶。他声音洪亮,讲到激动处,双手挥舞;谈到开心处,又像孩子一样仰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从心所欲不逾矩,我翻译是遵循这个,生活也是这样。”他告诉记者。
“这个孩子命大”
1921年4月18日,许渊冲出生于江西南昌。据家里人说,他出生时嘴张得很大,哭声响亮,算命的说“这个孩子命大”。许渊冲幼年丧母,哥哥、弟弟和妹妹或被过继给亲戚,或做了童养媳,家里只剩他一个孩子。父亲是个小职员,社会地位不高,因此希望孩子们好好读书,争一口气。许渊冲的大堂兄渊泽“是全家公认的人才”,后来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对许渊冲的学习和升学有很大影响;另一个影响许渊冲的人是他三姑爹最小的堂弟、创作英文话剧《王宝川》并在纽约百老汇上演的双语作家熊式一。
1926年,许渊冲进入小学,四年级开始学习英文。起初,他对英文的兴趣并不高,觉得很多单词的音、形、意都没有关系,不如中文好记,但听见哥哥背英文儿歌“星星眨眼睛”时,又觉得好听,晚年回忆起来,那两句儿歌,竟然成了他后来走上诗歌翻译的第一步。
少年许渊冲(图自《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
1932年夏天,许渊冲考入南昌第二中学。据他在《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中记叙,六年的中学生活丰富多彩,日常阅读、集邮、看电影等爱好之余,还参加体育比赛、军训、英语演讲、戏剧演出,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英语进步尤其大。1938年7月,许渊冲中学毕业,第一志愿报了西南联大外文系。1938年12月,许渊冲辞别江西,辗转到柳州,坐汽车经贵阳到达昆明。
在西南联大学习期间,许渊冲聆听了钱锺书、吴宓、叶公超、潘家洵、陈福田、闻家驷、莫泮芹等先生的英文课或文学课,选修了法语和俄语,还系统学习了哲学,阅读了大量文学、历史、政治和哲学书籍。大一时,他将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诗《别丢掉》翻译成英文。从他联大时期的日记可见,当时许渊冲对于翻译已有一些自己的思考和认识,产生了做文学翻译的念头。1940年,许渊冲报名参军,在援助中国对日作战的美国志愿空军第一大队做英文翻译。在一次有外宾参加的纪念孙中山诞辰75周年活动上,许渊冲自告奋勇,将“三民主义”翻译成“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得到在场外宾的赞赏和联大外文系主任陈福田的表扬。。
1944年,许渊冲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莎士比亚和德莱顿的戏剧艺术。抗战胜利后,他于1948年赴巴黎大学留学,1951年回国后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教法文。1959年,许渊冲与照君结成终生伴侣,携手度过了半个多世纪。
许渊冲部分翻译作品:《李白诗选》《唐诗三百首》(中译英)、《中国古诗词三百首》(中译法)
回国后许渊冲经历曲折,30年间只出版了4本书,但他从未放弃翻译事业,十年动乱期间,还用韵文翻译了毛泽东诗词——直到1978年,他翻译的《毛泽东诗词》英文版才得以出版。改革开放后,许渊冲虽过耳顺之年,却带着澎湃的激情迎来翻译事业的春天。除翻译了《埃及艳后》《红与黑》《包法利夫人》等众多英法名著之外,许渊冲先生更重要的贡献是将中国诗词和典籍翻译成英文和法文,包括《唐宋词选一百首》《中国古诗词三百首》(中译法)、《西厢记》《诗经》《宋词三百首》《楚辞》《李白诗选》《唐诗三百首》(中译英)等。钱锺书曾评价他:“足下译著兼诗词两体制,英法两语种,如十八般武艺之有双枪将,左右开弓手矣!”
“从心所欲不逾矩”:真是最低标准,美是最高标准
在翻译实践中,许渊冲逐渐形成了富有创见的翻译观,丰富和发展了文学翻译理论。为了表彰先生的翻译成就,2010年12月,中国翻译学会在北京授予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8月,93岁的许渊冲获颁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国际翻译家联盟(国际译联)“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2015年,又荣获“中华之光”年度人物。在“中华之光”年度人物颁奖典礼上,许渊冲先生谈到中国经典的翻译问题时说:“‘优化论’或‘创译论’继承发展了严复、鲁迅、郭沫若、朱光潜等人的理论,对‘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进行了总结。”
李肇星为许渊冲颁发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图自《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
所谓“优化”,就是尽可能选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在优化论中,许渊冲讨论的重点是翻译中语言对等的问题。“我中学的时候看林语堂的书,说《牛津字典》最好,进了联大就去借《牛津字典》。结果(图书馆员)给了一本法文的《牛津字典》给我,因为长得很像嘛,但我看了一下发现竟然能看懂,我那时候还没有学法文。我心说:‘法文这么容易呀!’”给记者讲这些,许渊冲是想说明,西方文字中,英文和法文的字形和字义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相通的,可以找到对等词,因此翻译的时候可以用对等翻译(直译);但中英文翻译无法遵循此理。“因为西方文字多为拼音文字,是一种近似科学的文字;而中文是象形文字,是艺术的文字。用公式来表示的话,西方文字、科学的文字是对等的,1+1=2,而中文与西文只有一半是对等的,还有一半不对等,不对等的翻译是1+1>2或1+1<2。”许渊冲认为,中文和西文互译与西文互译之所以不同,主要在于两种语言一个是科学的语言,一个是文学艺术的语言——语言性质不同,翻译策略也不同。
“从心所欲不逾矩”语出《论语》第二章《为政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钱锺书曾在《谈艺录》中写道:“盖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以此来说明艺术的最高境界。许渊冲将这一观点应用到文学翻译理论上,提出文学翻译应遵循“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指主观上要发挥能动性,“不逾矩”指客观上不能违反客观规律。“从心所欲”是优化,“不逾矩”则是兼顾对等。许渊冲说,翻译中不对等的情况也就是无法直译的时候,此时“从心所欲”就是优化的表达方式。即使是可以对等翻译的,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情况,也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许渊冲给记者举了一句唐诗的翻译为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美国译者译为:You widen your view three hundred miles,By going one flight of stairs.许渊冲说:“千里目,一层楼,还要直接翻译千里、一层楼,为什么是一层楼,两层楼不行吗?我翻译成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更广大的眼界,更伟大的高度,既有音美,又有意美,比直接翻译更好。”
“Translation is an unit of two languages”,许渊冲说,翻译是两种语言的统一。特别是文学翻译,不只要科学准确,“文学翻译有很高的艺术性,艺术性少的话翻译相对容易,艺术性多的话,翻译很难。”说到翻译的艺术性,许渊冲将孔子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引申开来说明,“知之就是真,好之就是善,乐之就是美。翻译也要有真善美,我是根据这三点衡量的。真是基础,但真不一定美。我和宇文所安的矛盾就是在这儿。从心所欲是讲美,不逾矩是讲真。真是最低标准,美是最高标准。”
“我不怕辩,我欢迎”
认为翻译是美化的艺术,或许是很多人对许渊冲的翻译观不完全认同的一个原因。许渊冲先生对自己的翻译理论很自信,认为从概念到语言观、翻译历史和翻译经验,都表明好的文学翻译大多是不对等的。除了翻译理论,他还有八十年的翻译实践,中译英、英译中、中译法、法译中,翻译作品上百部。“中英文是使用最多的两种文字,研究翻译一定要研究这两种文字,而这两种文字不能够双语互译不行。”许渊冲先生认为,真正的翻译家,不能够双向翻译,是不太有资格争辩翻译问题的。
先生提到了“争辩”。很多对他的记述都提到“许大炮”这个绰号,他性格率真耿直,遇事认真,坚持自己的看法,喜欢和人争论。这一点从他的西南联大日记中可以看出。其中记载了很多与同学因为某个问题发生的争论和事后的反思,包括对老师授课的内容也提出不同观点。他与人争论或争辩当然源于自小有之的好胜心,但其背后是他对于某一个问题的认真思考,是希望通过争论能够解决问题。
对于一直存在不小分歧的翻译问题,许渊冲的态度就是“辩”。在一个有关翻译的颁奖仪式上,许渊冲提出,针对当时关于翻译的两种意见进行辩论,“主办方说会上辩论非常乱,结果没有辩,我就没有去。但是我认为我有理,我现在敢跟任何人辩。”先生说,涉及到怎样翻译的问题,不辩论不行。但他说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认同现在这种翻译观的,“我最初是支持西方翻译理论的,也受到鲁迅直译说的影响。但后来发现此路不通,走不过去了。”当直译无法达成更好的翻译,就要创造。《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可以用法文直接翻译,但是中文不行。许渊冲认为“生存还是毁灭”“活着还是不活”都有值得讨论的地方。“我认为生存可以用来翻译to be,毁灭不能用来翻译not to be,因为毁灭不用于个人,而用于集体,而哈姆雷特是以个人角度说的这句话。‘活着还是不活’好像也不对,因为哈姆雷特面对的不是活下去不活下去的问题,而是死不死的问题。”在许渊冲看来,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争论的原因,道理“越争越明”。
许渊冲先生坚持自己的看法还有一个出发点,他认为西方翻译学派的翻译方法不能很好地传达中国文字的内涵和美感。“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外国人还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而“优化论”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论能够更好地结合翻译的“真”和“美”,“不这样的话,中国文学不容易传出去”。
“很多人都对我有看法,”先生坦诚地说,“我是有支持有反对的。我不怕别人反对我,只要有理由,我欢迎,我不怕辩。”
趣味最重要
一次活动上,许渊冲曾谈到正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这次采访时问到进展,先生笑答,翻译到《暴风雨》,觉得作品中矛盾很多,也有很多需要分辨解决的问题和考证,都是对于作品解释的问题,“我兴趣不大了”,于是终止了翻译。“我后来改翻译王尔德了,王尔德比莎士比亚晚,作品中的矛盾(需要解决的问题)比莎士比亚少。我把王尔德翻译完了!”说着,先生往椅背上一靠,朗声大笑,“而且他比莎士比亚好翻!”
许渊冲先生朗声大笑
“我翻译就是有趣味才翻,没有趣味就不翻了。趣味最重要。”除了翻译王尔德,许渊冲先生还翻译了亨利·詹姆斯的小说The Portrait of a Lady,作品名字通常译为《一位女士的画像》,但先生将其翻译成《伊人倩影》,他认为这样比直译有诗意,更能引起人的联想。“我开始也是直接对等翻译的,可是没有趣味呀,这样翻译有什么意思呢?”许渊冲所谓的趣味,大概就来自于翻译过程中的不断推敲,直至找到那个符合自己心目中美的标准的译文。他对记者说,“(研究翻译问题)是要把中国文化的美宣扬出去,并不完全是怕别人误解中国文化”,先生的最终追求还是美。
许渊冲先生翻译The Portrait of a Lady的打字稿
“我们年轻人都特别佩服您,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有干劲!”李若姗特别感佩先生的这份活力和毅力。先生摆摆手,略显羞涩,“希望还在你们。我30岁回国,回国后一待就是30年,翻译了4本书,到60岁的时候才回北大,所以很难的。那些翻译都很难,我翻译罗曼·罗兰,后来又挨批了;我翻译了毛泽东诗词,当时无法出版。一本一本翻译下来,翻译了一百多本书,我已经很满意了。”
先生一直习惯于夜里工作,有时翻译到凌晨四点多才睡。年纪大了,他每天就翻译一页,自由自在,累了睡一会儿;有兴趣的时候,不累的时候,就接着干。他认为人生也要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能做到这样就很不容易了。从心所欲,做喜欢的事。用更简单的话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就是幸福’。”
每天早上和晚上,先生要下楼去转转,“不动是不行的,我走到公园去做做操”。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拜访,“和人谈谈,也不能不和社会接触”。他对记者说:“你们来我也很欢迎的,大家聊,可以共同进步。收获是相互的,和你们聊天,我能了解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下一代是什么样的。”
听到我们说现在有很多年轻人也加入到文学翻译的队伍,先生说:“恐怕不容易。如果没有探索自己的翻译道路,是不行的。能够超过我,我不反对,我觉得很好。”
祝许渊冲先生百岁生日快乐!
参考资料:
《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翻译理论》,许渊冲,《中国翻译》,2016年第5期
《中国经典外译只能靠汉学家吗?》,许渊冲,《国际汉学》,2017年第3期
《新时代:中国诗词如何走出去》,许渊冲,《国际汉学》,2018年第1期
《许渊冲西南联大日记》,许渊冲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
许渊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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