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歙县“项氏徽墨”的工人为晾干的墨进行描金。新华社发
《指尖上的梦——徽州工匠记》近日由安徽出版集团黄山书社出版了。这是一本记述徽州工匠的书,简要介绍了徽墨,歙砚,徽派木雕、石雕、砖雕、竹雕和版画7种徽州工艺的历史,讲述了部分非遗传承人的成长故事,并试图通过他们指尖上的工艺,梳理流淌在器物里的、我们民族由古至今传承的工匠精神。
为什么是徽州
在现代化迅速席卷中国乡村的当下,古老的徽州也在革新。
但当一个人踏上徽州的故土时,还是能感受到这里的与众不同:白墙黛瓦的徽派老房散落在四乡八里,牌坊、祠堂耸立在村头阡陌,绿树掩映下古桥、古亭出没,古建上雕刻装饰精美绝伦……它们会让人感受到,古徽州仍在,千年风姿在余韵中流传。
而徽州的一鳞一焰,皆是来自手艺人的杰作。一代代工匠用自己的双手,雕琢了这一方土地独有的魅力。《指尖上的梦》一书,正是选择徽州作为管窥工匠精神的切入点,因为这里历来巧工辈出,是工匠成长的沃土。
现在看似已浑然天成的徽州,并非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徽州手工艺的滥觞,离不开独特的自然资源。唐末战火频仍,河北易水人奚超为躲避战乱逃至徽州,在黄山山脉中发现了大量优质的松树,此为制作上等好墨的最佳原料,于是他决定停下来不走了。彼时,北方松树由于制墨等原因已几近枯竭,此地便逐步诞生了“新安香墨”,即后来的徽墨。再如歙砚,之所以能够声誉鹊起,成为全国四大名砚之一,除了砚工的雕工,得天独厚的婺源龙尾石也居功至伟。同样被冠以“徽州四绝”的砖、木、石、竹雕,无不依凭当地的优质材料。黄山,实为徽州技艺诞生的天然依凭。
徽州工艺的成因,与农耕时代艰苦的生存环境有关。徽州地处万山之中,“八山一水一分田”,后又因战乱迁入大量移民,人多地少的状况加剧。为了解决生存问题,这里的人们不得不外出经商或者从事手艺百工,“小民多执技艺”成了当时徽州人的一种生存状态,也造就了世代相传的工艺。
徽州工艺可称翘楚,还离不开富庶的徽商和“消费经济”。黄宾虹曾在《新安四巧工》中说,“富商显宦,邻里相望,以故百艺工巧”。大批徽州显贵和富商回乡,有财力在家乡修祠堂、建宅邸。为了显示其地位,他们对房屋的建造尤其是“长脸面”的雕刻、修饰尤为重视,不惜“堆金砌玉”。因而徽派雕琢工艺便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并长盛不衰。
竹刻笔筒《农家乐》本文作者提供
手与心相印
徽州工艺流传于世,源于每一件工艺作品都带着匠人们的温度,他们用指尖触摸心中的梦。触摸是一种方式,更是一种准则,一种艺德。久而久之,他们的手便与心相印,成了一种自我意识和行为规范,也即工匠之精神。
细而化之,笔者认为,工匠精神首先是一种不断自我提升的品格。
徽州历来有“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传统,乡村教育之兴盛,享誉全国。很多徽州工匠“学技必先学文”,读书明理加之与名士交往,为他们的工艺蕴染了厚重的文化底蕴。郑振铎在《明代徽州的版画》一文中曾写道,“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作是艺术品,是可珍重的,和诗文词曲小说以及图画是一样可珍重的。故他们决不出之以轻心,他们是极慎重的在雕刻着,他们决不苟简潦草。”
国家级非遗徽派砖雕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方新中,出生于教育世家,其祖父方与严是陶行知教育理念的执行者,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供职于教育部初等教育司和民族教育司。其伯父、父亲均从事教育工作。方新中从小受环境熏陶,获得了较好的家庭教育,遗憾因特殊历史原因未能接受高等教育。他在祖父鼓励下走上雕刻之路后,还定期学习祖父寄来的文化与专业书籍。基于这样的背景,方新中培养了自身在艺术道路上不断提升的品格。《指尖上的梦》里,方新中这样讲述他对工匠精神的理解:“传承。一定要做些好的东西才能对得住这个社会,更重要的是艺人的艺德。”他说,如果艺人无艺德,不仅误人子弟也会误了国人。他批判有些人为挣钱去拼接砖块以制造多层雕刻的效果,他认为那是在造假。他甚至有一个“执念”:现在的雕刻,会成为将来的文物。
工匠精神,还是一种追求卓越的精品意识。
工艺随人类活动而产生,本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必需品。然而徽州工艺,百年前就已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文化产业,相当一部分要用以满足市场需求。如徽墨,全国拥有优质古松的并非徽州一地,在文人墨客对墨有大量需求的情况下,工匠们仍坚信,只有质量过硬,制成一流墨品,才能在市场上拥有长久的口碑和竞争力。古徽墨的制作技艺可谓登峰造极,李廷珪一门所制“新安香墨”誉满天下,制墨家程君房更是自信地说:“我墨百年,可化黄金”。
在《指尖上的梦》一书里,笔者实地探访了歙县老胡开文墨厂,工匠们如今还沿袭着李氏古法制墨,十余道工序道道倾心、墨胚捶打定量定次、晾墨时间不折不扣。“制墨工序上打折扣,还不如用墨汁。”歙县老胡开文墨厂厂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徽墨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周美洪对笔者说,做这行不缺技术人才,缺的是静下心来做事的人。心不静,程序出错,对于追求精品的匠人来说是灾难性的。制墨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十几道工序一道也不能少,少了一道工序或者工序上少了一个人,那就是偷工减料。
精品意识一定程度上有赖于市场竞争,但无竞争就无精品意识,则是对工匠精神的错误理解。在徽州一流工匠的眼里,精益求精早已化为一种内在动力。国家级非物质文化徽派木雕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王金生,在80岁高龄时耗时近3年雕刻完成巨幅木雕《清明上河图》,作品的复杂程度超乎想象,其中仅一座桥上站立的就有上百人。这幅作品如今藏于他自己的“徽艺堂”。知名学者冯其庸曾为此作诗一首:“千秋名作上河图,鬼斧神工刻宝株。想见东京繁盛日,王刀张笔共驱驰”,足见评价之高。《指尖上的梦》中,记下了王金生创作这幅作品的意图:做了一辈子木雕,想给自己留一幅作品,也给徽州木雕留下一幅精品。
方新中在帮学生修改砖雕作品本文作者提供
开一扇窗等后来人
徽州历代名工都注重手艺的传承,李廷珪的制墨工艺从南唐到北宋整整经历了五代人仍享有盛誉。如今徽州工艺的传承,不再局限于家族传承,而是具有了更广的社会维度。
尽管所在的工厂来了个“95后”,但歙砚非遗项目国家级传承人曹阶铭还是坦言,年轻人太少,有的学了一段时间,认为太苦、太累,就跑掉了,这样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已经有十几个了。年轻人少,砚雕技艺就有失传的危险。
对于徽墨而言,年轻人同样是稀缺资源。周美洪说,做这门手艺35岁才成熟,55岁因为体力、眼力等原因就该退场了,黄金时间就20年,很多年轻人对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望而生畏,不愿来。周美洪认为,对于徽墨这种劳动密集型工艺而言,工匠是一批一批的,少一个都不行。
诚如斯言,工匠手艺如何接续,工匠精神如何传递,关键在于人。令笔者略感欣慰的是,不少徽州现存工艺,已经向年轻人打开传习之门。
徽派版画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潘荣明,是黄山市歙县深度中心学校的老师,在他办公室的角落里,常年放着大量装裱好的学生版画作品,作品会适时在校园展出。学校少年宫其中一间教室门上,挂着“非遗传习基地”的牌子,版画传承教育已成为该校的一个特色,版画班每周一和周三教授两节课。在这里,非遗传承从娃娃抓起不再是一句口号。
徽派竹雕非遗项目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洪建华,收了20多个徒弟。如今,由他筹办的徽派雕刻博物馆和徽州竹雕传习所已经建成开放。其中博物馆总建筑面积达6000平方米,收藏展出万余件风格各异的徽州传统雕刻精品及其他流派的精品,参观者可以藉此领略雕刻工艺品、雕刻技法的发展史。传习所设有雕刻工坊、家具工坊、高校体验实习坊。洪建华想与高校联姻,将非遗课堂搬进雕刻工坊,在实践中传承。他希望用这种方式,培养更多高标准的工艺传承、复兴人才。
时至今日,很多徽州工艺品类因技术进步和市场需求改变已经消亡。即使生存下来的很多老手艺,也或多或少面临着现实的困境,创新已成题中应有之义。徽派石雕秉持手工雕刻,但眼下很多地方石雕已产业化、流水线生产,徽派石雕是坐困愁城还是另谋出路?如何不被市场淘汰,更好通过获取效益反哺这门老手艺?徽派石雕非遗项目传承人程长进在思考也在改变,他在保留核心手工制作工艺的基础上,将制图、打胚等外围工作交给科技手段,以节省人力成本,“要保护传统,必须创新”。
在书写《指尖上的梦》这本书时,除了记述与梳理工匠精神之外,笔者还希望,能打开一扇窗,让更多人了解传统手艺的历史与传承现状。如果这本书有幸被更多年轻人读到,则是笔者为传统手艺的传承,略尽了些绵力。
(作者:洪锋,系《指尖上的梦——徽州工匠记》一书作者,大皖新闻执行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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