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石硬 刘成章绘
诗情 刘成章绘
陕北属于黄土高原,缘此,有些人便以为,陕北被黄土尽覆,没有什么石头。那是天大的误会。黄土只是陕北的肉,陕北哪会没有骨?陕北,是一条刚硬的汉子!
在我国一代代传下的山水画里,莽莽苍苍翳翳垒垒,是不绝的山和山上不绝的石头。米芾曾跪拜石头,那是有缘由的。石头可以说是天下至尊。山岳丘陵,无一不是石头,而地球,也是石头,一块最大的石头。石头载土,载水,载风,载云,载众生,载着一部人类史,沉雄,坚硬,厚实,人在其间伸展性灵。
陕北的石头含着雷电之光,粘着牛羊踩过的黄土,遍布山川,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摔在河谷,有的吊在悬崖,有的被树根紧勒。亿万年来,它们总是裸露在西北风中,大雷雨中,烈日的暴晒中。西北风、大雷雨、烈日,网织的深重苦难,教会了它们生存本领,也磨锐了它们的精神。它们陪伴着轩辕手植柏,它们是从莽原上、从古歌里长出的人类的脊梁。
陕北的石头缺乏大理石的精细纹理,但那是一种粗犷霸气的美。它们刀劈斧砍的棱角,那刺破黄土层的棱角,只能用“毛辣”二字形容;它们原油流贯般的线条,那骨力感、顿挫感、节奏感极强的线条,除了天才画家石鲁,没有人能够描绘出来。那几笔确是不同凡响,画出了陕北石头的真魂,恢宏磅礴。
宝塔山山根的石头,就是如此。几代青年初见它的时候,都激动得跳跃欢呼。这石头上的面和块,没有笔墨和宣纸之气,是铁打钢铸,是史前洪水的凝固。在这里,我多次赏读范仲淹题刻的八字隶书:“胸中自有数万甲兵”。这既是小范老子自信和自豪的倾吐,也是他对这些石头的讴歌。这些石头所显露出的强劲力量,就是数万甲兵。若非如此,巍巍宝塔山,何以能被托起?其实,清凉山也是由石头托起的,石头给陕北的每座山都当了沉稳高雅的底座。
延安的城墙不是用砖砌的,而是用石头砌的。感谢斯诺夫人,她曾为这城墙拍过照片。那时,厚厚的雪盖在城墙上,依然难掩石头的质感。而我,正是降生于她拍摄照片的那一年。我有幸且自豪。我最先看到的世界,是炕头上宠物一样陪着我的小石狮,然后是石床、石桌、石凳、石碾、石磨,还有明五暗四的石窑洞、石穿廊挑檐。上学时,我常走到清凉山下,见延河波浪拍古城,拍出了石磬之音。一块块就地取材的好石头,实锤细雕,镶满了延安街道的路面,砌出了窑洞的朴拙和满城的石头纹理、诗意歌情。有朋友曾问我为何会成为作家,作品为何充溢着阳刚之气,我说那是因为延安的石头和我的灵魂发生了反应。
延河、洛河、无定河、窟野河和黄河,都奔流在陕北的大地上,切割着陕北的石头。切面上,隐现出煤、石油、天然气的存在,每块石头都是一个能量团,可以成火,可以成风,可以拱倒地狱。如果不是如此,信天游中哪会出现“千里雷声万里闪”的句子?
陕北有一个县名,水意溶溶,叫“清涧”。清涧的石板和米脂的美人齐名。它们一层层地生在那里,发育在那里,成熟在那里,在山根河畔一叠一叠的,宛若竹简,宛若册页,宛若八百册线装书,宛若两万本新印的课本,使山河充溢着书卷之气。如果说别处的石头都是古典散文,那么清涧的石板就像南北朝的庾信写下的骈文,对仗工整,声律一如神曲。那一页页石板一页页书,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它们哗啦啦吹起——轻风且慢,它们虽然页面平整,薄厚均匀,质地细腻,但是,翻它们的指头应是铁,应是铁的撬杠。有的石板上的纹理,俨然名家的书法,铁画银钩,力透石板,那应是柳青失落的信札。
除了书文信札,石头里还有美术作品。神木的万镇山上,奇石遍布,宛如举行着雕塑展览,一件件浮雕圆雕,有如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它们的形成,除了源于风雨的剥蚀,还有黄河水汽的万载渗溶。受伤愈深,风姿愈美。在靖边、甘泉和志丹,丹霞地貌魅力无穷。那是石头的云霞在飘逸,像仙女不慎落下的缎披肩,像红葡萄酒流淌的起伏波浪,更像万物共做的迷离的梦。
在绥德、米脂、子洲一带,有女就有巧媳妇,剪得一手好窗花,有男就有好石匠,三个石匠里,就有一个石雕艺术家。他们的身上是有遗传基因的。四千年前的石峁遗址石雕,两千年前的汉画像石,就是他们祖先的创作。那些朴拙而又浪漫的作品,滋养着他们的艺术悟性。雕石者被石粉的云雾所缭绕,时隐时现,有如仙境里的神。他们和石头共脉搏,他们脸上的纹路融进石头的纹理。他们在四溅的火花中,让石狮子抖着鬃毛威武成型,他们的心跳激活了石狮子。他们就像古书里记载的图景:“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志丹永宁山,是一块囫囵石头,它满身通红,奇崛高大,一仰难尽。虽然火炽的革命已成过往,但永宁山至今还是一派血火之色,连通着中国文化的气脉。刘志丹就是在这儿举旗鸣枪的。我父亲的人生也曾燃烧在这里。山下的洛河,在这儿来了个大回环,似在揭示:永宁山不只是一块奇石,它还是一座可圈可点的风云巨碑。永宁山发亮的石阶,曾把我引向辽阔的天空,让我看到被晚霞烧红的远山,听到落日入山的一声远古大音。它荡涤了我的肺腑。石头上的横线竖线转折交错,使我莫名感动。我下山后回眸一顾,眼睛里的斑斓虎影,磊落威武,顾盼自雄。
佳县也是一块囫囵石头,石质的香炉寺犹如一个石雕,雄踞于黄河之上、石山之巅,近旁就是县城。佳县人俯仰石头,敢于碰硬,在石上采石,开渠,见缝插针地栽种枣树,兴建工业,经营商店,佳县被人称作“铁佳州”。
从佳县县城的东坡走下去,满眼威威赫赫,那是秦晋大峡谷,黄河的浪涛一刻不停地飞溅,一眼看不尽的石崖上,发出不息的回声。石崖上铁云一样的岁月纹理,斑驳陆离,参差纷杂,就像一部神话传说或地质史。在这儿,你会联想到火星的地貌,你会联想到古希腊的神庙。石头使人懂事、自知、谦卑。从这儿南下数百里,就是惊雷一样的壶口瀑布。瀑水狂泻,瀑石威严。十里龙槽,水石长啸。这些石头,有如在炼丹炉里炼过,“紫色内达,赤芒外射”,随时可以搬起补天。露出水面的一组石头,已经成了浪涛的模样;而浪涛的气势,就像一块块石头。石头和水,共同造就了瀑布的壮观和伟力。在瀑布中,时时有《黄河大合唱》响起,其烈度、速度、震撼力,惊天动地。人的精神穿透了石头和水,而石头和水都带着人的志气、血气。
人们常常刻名于石,企望不朽,殊不知在风吹雨打中,名字也会磨灭。只有像陕北石一样身连大地、支撑群山,才会与宇宙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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