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
统计显示,近两年里,每年的华语新歌总量超过114万,平均每27秒就会诞生一首新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很多歌迷常常抱怨陷入“歌荒”,并激化为对华语乐坛“江河日下”的指责。
这种指责当然并不公允。除了庞大的新歌数量,当我们真的跃入华语原创音乐的海洋亦会欣喜地发现,还有那么多音乐人在默默耕耘,专注创作优质内容,他们的作品丰富、鲜活且高品质。仅以主流歌手为例,汪峰的新专辑《也许我可以无视死亡》、邓紫棋的《启示录》博得了业内好评,袁娅维、徐佳莹、戴佩妮等也都交出了佳作,当然,还有在乐坛低谷的这几年几乎保持每年一张专辑的薛之谦和创作水准脱胎换骨的汪苏泷。
但一个必须承认的事实是,尽管众多佳作展示出乐坛焕发的勃勃生机,这些好歌又确实和大部分听众绝缘,“好歌难寻”成了很多爱乐人的切身感受。这个现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老歌与热歌在短视频平台合流,不可避免地挤占了优质新作的通道
回想2018年,“周杰伦歌曲在QQ音乐总播放量破100亿次”成为里程碑式的大事件,我们不禁为那个天文数字咋舌,可短短几年后,这样量级的数字已不再耸动:抖音上,2020年11月发行的《踏山河》至今已累计67.6亿次播放,2021年初的《白月光与朱砂痣》有55.8亿次播放,而今年10月31日发行的《赐我》短短一个多月已有15亿次播放。考虑到那100亿是周杰伦所有歌曲多年来累计的总量,这些短视频热歌的流量数据着实让老歌迷心生敬畏。短视频平台也因此超越音乐流媒体成为更“主流”的音乐播放场景。
部分急于突破市场圈层的主流专业音乐人开始改换赛道,融入短视频音乐的浪潮。邓紫棋的《超能力》是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副歌够洗脑但制作太精致,不接地气,没能出圈。事实上,短视频歌曲自有其创作规律,对专业音乐人而言并非手拿把攥,其主要特点是凸显带动节奏、渲染氛围等功能,音、视频密切呼应迅速刺激快感、俘获注意力,追求“病毒式传播”。这类歌曲更注重“卡点”而非“动听”、追求“上头”而非“走心”,词曲编唱都尽量接地气,消除接受门槛,而且遵循由大数据验证过的创作套路。
这些套路中,最被强调的一点是歌曲中一定要有过耳不忘的hook(钩住听众耳朵的金句),“我饮过风咽过沙,浪子无钱逛酒家”“你是我触碰不到的风,醒不来的梦”,这些乐句确实洗脑,尤其适合短视频15秒的体量。如此一来,认真写好一首哪怕只有3分钟的歌就成了不划算的事,灵机一动爆出一句hook能配合短视频剪辑才是王道。作品的指向不再是工业级水准的歌曲,而是“音乐碎片”,这对从业者专业能力的要求大大放宽。大量野生音乐作坊以这种思路进行模式化生产,再批量投放市场,对乐坛整体品质的拉低可想而知。这些针对人性弱点让人快速上瘾的热歌大肆传播,培养出一种社会化的沉溺于“上头”的听歌氛围,无形中屏蔽了好歌。
高度同质化的短视频歌曲不出意外迎来了市场疲软期,到了今年,尽管产量依然高企,但爆款却明显减少。一个现象越来越凸显:许多唱片时代的老歌被翻出来,作为短视频配乐重新加入流行的行列。在QQ音乐为“当下最流行的短视频热歌”设置的“抖快榜”上,周杰伦、林俊杰与“一只白羊”“LBI利比”等名字比肩而立,令人甚感诡异,而看到Beyond也赫然在列,又让人慨叹世事沧海桑田,但经典作品魅力依然。
简单用“怀旧”二字恐怕不足以解释这个现象。相比热歌直给的感官刺激,经典老歌在品质上更为考究,提供不同年代感的曲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审美疲劳;而且,推火热歌的成本越来越高,且市场反应难以预测,不如选用已经有市场基础且符合短视频传播特性的老歌更稳妥。只是,老歌在音乐综艺和短视频的全面复兴,又不可避免地挤占了新歌的上升通道。
与此同时,老歌与热歌在短视频平台合流,也驱动一些主流歌手尝试以翻唱热歌作为破圈捷径。杨宗纬翻唱《我想要》、郁可唯翻唱《删了吧》、张韶涵和周深翻唱《一路生花》……听众对这些演绎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实力碾压、秒杀原唱”,也有批评说破坏了原作浑然天成的质朴感,但这份翻唱歌单越来越长,影响力越来越大,结果是一方面磨灭了这些主流歌手出产原创新作的进取心,另一方面也让他们迷惑:是不是这样就能把握到流行趋势?
专业音乐人热衷于演唱IP歌曲,但其对屏介的依附性使得佳作寥寥
一些专业音乐人试图以另外一条路径来缓解失去主流市场的焦虑——IP歌曲。影视、游戏、动漫、广告的衍生歌曲,正成为专业音乐人贴近市场而又不失体面的出口,近两年为数不多的国民级热门金曲,几乎都是由专业音乐团队打造的OST(影视游戏配乐),例如《这世界那么多人》是电影主题曲,《人世间》是电视剧主题曲。尽管出了精品,但相较于一年五千多首的产量和大手笔的投入,寥寥几首歌的成材率未免太低了。这其中暗含了某种无奈:资方可以提供充足的资源来保障制作的精良和传播的畅通,但前提是音乐创作要以服务母体作品为首要功能,对于很多音乐人而言,这类创作就是“接活儿”,艺术表达的空间狭窄,难出佳作。
与其说周深是OST领域的王者,倒不如说是劳模。他年均40余首IP歌曲的产量傲视歌坛,从玄幻到谍战、从主旋律到手游广告歌,统统从容驾驭。这样一位歌坛奇才,却罕见地不以专辑来建立“音乐身份”,使得我们无法从五花八门的OST中识别出周深自己的艺术旨趣。
从某种程度上说,周深现象是音乐迷失的缩影。在视觉传播主导的时代,IP歌曲固有的依附性越来越突出,以前那种主题歌与影视作品相互成就的案例少之又少。这些IP的母体和综艺、短视频一起,以视觉形态呈现在各种屏幕上,占据了我们的注意力,IP歌曲也和老歌、热歌一起,沦为“屏介依附型音乐”。这些失去了独立艺术品格的音乐,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和角度去讲述时代故事、反映社会情感,自然难以得到大众的共鸣。
填补好歌与听众间的数字鸿沟,需要更多专业人士介入音乐的传播链
音乐的迷失,还缘于音乐评价推荐体系的失衡造成行业发展方向缺乏正向指引。传统唱片业时代,以销量排行榜为代表的数据推荐制和专业乐评人为代表的内行举荐制互为倚重,形成对音乐商业性和艺术性评介的平衡,而音乐奖项评选则通过对作品艺术品质的鉴定来树立主流品位。21世纪的前20年,华语乐坛在短时期内连续经历了唱片公司-音乐平台-短视频平台的两次主导力量迭代,原本就不坚实的产业体系陷入无序状态。在音乐产业全面数字化的过程中,“数据”成为无序状态里最可倚赖的参照。生产、传播、消费三方都以冰冷的数据作为判断依据,专业乐评和奖项评选等人为因素在评价推荐音乐时的作用丧失殆尽。
当大数据和算法用“每日推荐”“猜你喜欢”来照料听众的耳朵时,在优质新作面前已经有一道“数字鸿沟”隔断了它们与听众间的通道。它们不像老歌自带流量、也不像IP歌曲戴着母体的光环、更不如短视频热歌天生就是大数据的产物,这些优质新作往往有着唱片时代精工细作的“老派”气质,不是旋生旋灭的流水线产品,而是从音乐人心里开出的花、结出的果。这类充满人之灵性的艺术品,当然需要人去阐释它、宣扬它。恢复音乐内行人在音乐传播中评价、推荐的职能,至少作为数据推荐制的补充,可能是这些好歌与爱乐者们泅渡鸿沟、翻越大山双向奔赴的有效途径。由专业音乐人和乐评人评选的“腾讯音乐浪潮榜”和“网易云音乐硬地原创音乐榜”,已经在这条路上起步。
想听到好歌确实不易,需要健全的产业机制作为培育土壤,需要大量音乐人前赴后继奉献才华和热血,需要配套完善的评价推荐体系让佳作可见,需要听众为好音乐付出宝贵的时间和情感。呼唤好歌,并非要与乐坛受众市场下沉、精英让出话语权、音乐表达民主化的潮流悖逆,而是呼吁建立健康的大众音乐生态。老百姓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求,不能缺失好音乐这一环。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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