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非
近年来,随着“传统文化热”在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产业中的勃发,中国古典美学渐成当代影视作品的重要美学品格。越来越多讲求言简意赅、凝练节制,讲求形神兼备、意境深远的影视作品涌现在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平台,受到亿万观众青睐。
以纪录片《中国》、电视剧《梦华录》、动画片《中国奇谭》等为代表,这些作品将一行行氤氲古典文学芬芳的抒情词句缓缓吟咏,将一幅幅浸润中国哲学精神的写意画卷徐徐铺开,将一篇篇怀抱传统文化风骨的中国故事娓娓道来,为影视行业带来了一脉古朴诗意、清新典雅的美学新气象,是推进文化自信自强理念在当代影视创作领域结出的丰硕成果。
推进文化自信自强和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需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从当代传统文化类影视作品的蓬勃发展来看,中华美学精神正成为越来越多中国文艺创作者的自觉追求,优秀传统文化越来越成为中国文艺创造力的源头活水。在美学品格中熔铸中国古典美学,让一大批叫好又叫座的影视作品横空出世,满足了年轻观众日益增长的审美需求,也为探讨新时代影视艺术的创新路径带来了有益启示。
延续古典文学抒情传统
一直以来,拥有悠久历史和辉煌传统的中国古典文学是我国影视作品广泛取材的文化资源。在动画片领域,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自1960年代起创作的《大闹天宫》《天书奇谭》等改编自古代小说的经典作品,成为动画片“中国学派”的奠基之作。电视剧领域则有19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初的“四大名著”改编潮,部部皆成妇孺皆知、街谈巷议的国民剧。时至今日,古典文学影视化改编的热度依然没有退去,不仅如此,当下影视作品不满足于将传统文学故事搬上荧屏,还进一步注重延续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让影视文本自内向外地散发出中国古典文学具有强烈抒情意味的诗意。
《楚辞·九章》之《惜诵》一篇便有“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之句。回顾中国文学发展脉络,自《诗经》《楚辞》以来,侧重个体经验、感性表达的抒情一直是文学想象和实践的重要课题,是与“载道”并立的一种重要文学传统。自1970年代起,由陈世骧、高友工等学者发起的关于中国文学抒情传统旷日持久的讨论,让抒情传统成为整体学界对中国文学的主流认识,并突显了中国文学传统中与西方的叙事传统不同的主体特质。在数千年的中国文艺长河中,抒情传统弦歌不绝,更延泽至当代影视创作领域。
一些近两年来热播的纪录片便是其中的范例:抒情性的融入让其文本展现出了中国古典美学中的艺术观念和审美理想,使观众沉浸其中体验超越于物质世界的诗意。在《中国·第二季》中,当代人对历史人物命运的共情以及对中国文化精神的思考完美融入到如诗如画的解说词中,如讲到李白的个性时生动总结道:“归于山野未尝不是件幸事,但即便是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依然会有‘东风吹梦到长安’的眷恋”;讲到王希孟与《千里江山图》的命运时,不禁叹息道:“他如同谜一般的出现,又消失了。似乎,他来人间一趟,全部的意义只在于这一幅画。”《惟有香如故》在哀而不伤的基调中对历史投以温情与敬意,运用抒情性文本营构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如在讲述杨贵妃的故事时,以其钟爱的瑞龙脑香作引,引用其“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的诗句,同时加诸主讲人个人化视角看待这位中国历史上最著名女性之一的气度与风姿:“最热的地方生长出最好的冰片,而最好的冰片只能用熏烧的方式来还原其冷香,这才是真正的炎凉。杨贵妃选用此香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要在世界上最富贵的地方体会炎凉。”
显然,这些抒情性的纪录片文本在主动融入“诗言志”“诗缘情”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不再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记录,而是倾注了当代人崇敬缅怀之情的深情致意,带领观众从物质世界中抽离,到达晶莹剔透的诗的世界。与此同时,呈现出清新古雅、耐人寻味的语言美。因而,历史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成为了带着温度的“有情”的影像;纪录片也不再是凡俗之作,而是成为文学之外的另一种形态的抒情“美典”,为当代中国纪录片创作找寻到了一条抒情性的创新之路。
诠释古代诗学写意审美
如果说文本层面的抒情性是当代影视作品从中国古典美学继承的重要遗产,那么影像层面则凸显了对写意审美的追求,让中国古代诗学中反复提及的意境美成为当代中国影视艺术的美学关键词。
意境是中国古代诗学中的重要名词,是中国古典抒情艺术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亦是最富民族特色的美学范畴之一。早在先秦的《易经》中,便有“立象以尽意”的哲学表达。魏晋六朝时期,“言不尽意”“文已尽而意有余”观点的提出标志着此种哲学思考延伸至文学创作中;至唐代,意境说发展至高峰并臻于完备,形成了一种极为发达的美学思想,其核心便是追求“象外之象”“象下之意”的含蓄空灵的审美境界。此后,宋人的“妙悟说”、清人的“神韵说”无不是对唐代意境诗学的承继。
延伸至其他艺术门类,此种诗学形成了区别于写实的写意审美,其妙处就在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电视剧《梦华录》对意境美的体现便是可圈可点。该剧充分运用“对称”美学和留白构图,呈现出一种简洁又开阔的美感,与含蓄素朴的人物情感相互映照。如,日落黄昏时,赵盼儿与顾千帆在桥上一前一后的剪影如“落烟孤桥缓缓归”。两人拥卧船头的远景使人联想到“满船清梦压星河”,无不营造出人景合一、情景交融的美学空间,如欧阳修《六一诗话》所言“近而不浮,远而不尽”,不尽的有宋代生活之美,亦有剧中人不尽的情意。
在近期风靡全网的动画片《中国奇谭》中,《鹅鹅鹅》一集亦将“羚羊挂角”的古典美学精神融合到作品的肌理之中,其人物造型与画面构图均师法水墨画俊逸疏朗、虚实相映的写意妙境。鹅山山水借鉴了“宋四家”中米芾一脉的山水画法:远山如黛,旷远绵邈;老树盘根,二人对坐;疏处走马,虚处留白。正如清人画论所言:“有墨画处,此实笔也,无墨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满幅皆笔迹,到处却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纸上。”
《中国·第二季》则借鉴中国戏曲中的假定性表演,让实景与虚景交融共生,实现了影像表达的大写意。如《梦境》一集,从文化中国视角描摹宋徽宗的艺术世界,皇帝与飞翔的仙鹤一同腾空而起的场景,瞬间营造出“晴空一鹤排云上”的诗情;青绿山水如大雨一般倾盆落在皇帝面前,他如孩童一般如饥似渴地观摩着画中千里江山的场景,则模拟出中国艺术史上一个神采飞扬的时代。这些假定性场景无处写实却无处不是含蓄蕴藉的诗意,成全了千古文人佳客梦,亦彰显出了极具标志性的美学表达。此外,片中大量慢速升格镜头的运用,如徐徐铺展传统中国画的卷轴,恰是对中国文化雍容姿态的一种写意。
从原汁原味的中国故事出发,这些影视作品饱蘸写意之墨,在视听艺术上充分浸润中国古典美学,不仅创造出了动人心魄的审美体验,更让当代观众与历史人物实现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构建出一种独具中国文化特质的、美感与仪式感合一的历史创作与观看空间,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
(作者为青年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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