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玊
时隔四年,《大宋少年志》的续作《大宋少年志2》终于在观众的期待中播出。剧本仍由王倦操刀,剧情接续前作:掌院已死,旧密阁解散,原本隶属于密阁七斋的六名少年暗探不再必须听从谁的命令,但依然坚持走上了赴西夏、杀元昊这条九死一生的道路。在西夏,六人与八斋同窗文无期、花辞树、楚袅重逢,八斋三人更早接到杀元昊的任务,并已开始行动。
在电视剧这一艺术形式中,剧本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欧美日韩的电视剧行业中,金牌编剧操刀也会成为吸引观众看剧的重要动力之一。但中国电视剧的号召力往往来自演员,如王倦这样能够凭借编剧的个人水准与风格在受众中形成品牌效应的情况相对少见。
王倦标志性的个人风格之一,就是用密集的多重反转“烧坏”观众大脑,让人猜不透真相;悲壮严肃的情节与轻松跳脱的喜剧段落和谐交织,营造“悲喜交加”的观看效果;注重人物塑造,尤其擅长让配角以最刻骨铭心的方式死于自身形象最饱满的高光时刻,被观众戏称为“可爱死了”(人物一旦可爱,就会死)。
会在情节与人物之中体现社会思考、寄托人文理想也是王倦剧本的一大特色。《大宋少年志2》中,花辞树的“入世”与文无期的“封神”既是诛杀元昊这一故事主线上缺一不可的环节,也是整部作品贯穿始终的两大主题。
所谓“封神”,便是造神,文无期与楚袅假扮守羊神使、伪造守羊神迹,令西夏百姓信仰崇拜,同时相信元昊是受守羊神眷顾的“青天子”。表面上看,元昊声望一时无两,守羊神似乎成为元昊助力,但一旦百姓接受了神明的存在,神明便可轻易左右人心。既然神恩与神罚都不过是人为操纵的伎俩,那么元昊获得的所有威望,便都将加倍地还回去。文无期死后,他饲养的白鹤纷纷投火自尽,“白鹤殉神使”的神迹传遍西夏,三军惊惧、民心浮动,就连强悍无匹、从不信神的元昊也在最终决战中因见狂沙蔽日的异象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更因这一瞬间的动摇葬送了性命。
与文无期的“封神”计划遥相呼应的,是七斋元仲辛与赵简在潭州历时三年的“除魔”行动。潭州一地有许多民间信仰,不仅蛇鼠之类,就连磨盘都能成神,受人供奉。每遇天灾,当地百姓不上报灾情,反而大兴祭祀,地方官员勾结奸猾之徒假托神命,牟取暴利。木神土偶自然没有驱灾降福的威能,再加上官员的借势盘剥,受灾地区十室九空,灾民百不存一。欲除魔,先造神,元仲辛与赵简凭空造出一个力压众神的“南山神”再将其毁掉,让百姓开始意识到信神不如信自己,至少不被神棍骗取钱财,不因祭祀而瞒报灾情。
“封神”的故事线并没有简单停留在相信科学、反对迷信的层面上。经历三年除魔的潭州,百姓依然会叩拜女神医裴景留下的木棺,而守羊神的神罚也将继续成为此后西夏政治斗争的筹码。为何迷信总如野草,春风吹又生?一生追随元仲辛父亲元天关的尉迟源在临死前道出了答案:“这世间对我不好,除了元先生,没人需要我。相信龙神附体,我就不那么怕了。”七斋众人设计欺骗尉迟源,说小景是龙神附体,自此尉迟源深信不疑,直至殒命。如此荒诞不经的骗术,哪怕是不够聪明的尉迟源,也并非真的没有怀疑过,但他不愿怀疑、不敢怀疑。尉迟源一生孤苦,可追随的人只有元天关,而元天关不过是在利用他,也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除了虚无缥缈的龙神,尉迟源无人可信、无人可依,所以龙神必须是真的。与其说尉迟源是受骗而相信了龙神,不如说他希望自己能够相信龙神、庆幸自己能够相信龙神。潭州百姓亦是如此,战乱、天灾、生死无常,总会让人生出独自面对世间时的软弱与无力感,幽冥神鬼于是成为一种寄托。而人们一旦盲信神明,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外物之上,便再没有勇气依靠自己、相信他人,便会忘记“横渡世间者,唯人而已”。
在这一意义上,《大宋少年志2》对所有终究要独自面对不可测的未来而间或希望世间毋宁有神的普通人都有一份理解之同情,与此同时也点明,神魔终究不在外物而在内心,欲除心中之魔,需要的不只是知识与科学素养,更是“入世”的勇气。
相比于“封神”计划,花辞树的“入世”计划说来简单,就是利用野利皇后同族的假身份逐步进入西夏权力斗争的中心,接近元昊,伺机暗杀。但西夏政局暗流汹涌,人心鬼蜮,幽深难测,花辞树这一路艰险虽没有正面描写,却也可想而知。花辞树的入世是知世事而明本心,辨是非而力行之。他的同伴、好友皆身死西夏,但他要杀元昊,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阻止战乱。这一初衷从未改变,所以才能身在黑暗而始终心向光明。
七斋六人由潭州开始的三年历练,同样是入世。元仲辛与赵简潭州除魔,方知世间之事,纵然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尽善尽美,但纵然不能尽善尽美,坚持做正确之事终归有它的意义;裴景学医行医,见生死而后能置生死于度外,确信平凡如己,亦能独当一面;王宽要在从政为官、兼济天下,与身为暗探、生死一线这两种人生中做出抉择,经历取舍,才算是真正找到自己的道;至于韦原经商于开封,薛映潜伏于西夏,也都是孤身一人面对世间骇浪惊涛。
经历这三年入世,七斋六人都长大了。他们不再是少年,不再依靠少年的天分、热血与义气成就传奇,他们找到了坚守一生的道,找到了判断是非的标准,他们的勇敢不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勇,而是坚信吾道不孤的弘毅;但他们也永远是少年,永远纯粹、赤诚、心怀理想。
人世间有许多道,也有许多是非。接管密阁的新任掌院陆南山相信,只有宋夏开战,才能改变北宋武人不受重用的现状,让大宋兵强马壮、所向披靡,为此,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的是非,是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大宋统治阶层为中心的;元仲辛的父亲元天关远走西夏为长子元伯鳍报仇,阖族性命皆可不顾,但长子的仇必须报,次子的命必须保,他的是非,是以自身血脉传承为中心的;许多人都相信,赵简一定会忠于大宋,因为她是北宋宗室血脉,而元仲辛却可能叛宋投夏,因为他是拓跋鲜卑苗裔,他们的是非,是以民族为界限的。但七斋六人相信,民贵君轻,匹夫之命亦有千钧之重;血脉亲情固然珍贵,但若不能推己及人,也不过是一种自恋与自私;民族文化,无非建构,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许千万年后隔阂消泯,宋人夏人无分彼此。陆南山、元天关,以及所有那些执着于华夷之辩者的是非,都不是七斋的是非。
《大宋少年志》的故事全部发生在北宋,但《大宋少年志2》却引入了西夏政局,北宋与西夏在情节比重上旗鼓相当,所以《大宋少年志2》中世界版图的地理中心,既不是北宋开封,也不是西夏兴庆府,而该是宋夏边境的小城榷场。这个宋夏战局中似乎无足轻重的小城,在《大宋少年志2》中出现了两次,一次因战乱而破败荒凉,一次因短暂的和平而恢复繁荣。正是在榷场的见闻,让七斋六人坚定了杀元昊的心——元昊的死并不能消除世上战火,“但能为边境百姓,博取一丝休养生息的可能”。而在历史上,榷场本是宋、辽、金、元、西夏通商互市之所。贸易与战争,恰好是民族融合的两条相反道路。
边境即中心,黎民即天下。七斋的少年们站在榷场,站在世界的中心,找到了那条超越阶层利益与民族壁垒的和平之道。其实阶级利益、文化偏见、民族隔阂,也不过是无形的木神土偶,是让人一旦相信,便可以放弃思考,活得更轻松的人生法门。七斋舍生忘死、为生民求太平的入世之道,同时也就是超越人心藩篱的除魔之法,“入世”与“封神”至此合而为一。
《大宋少年志2》并不完美,毕竟第一部珠玉在前,续作想要超越前作实在太过困难。情节反转与“剧情杀”用得太多,难免让观众产生审美疲劳;七斋六人的性情与友谊已在第一部中刻画充分,至《大宋少年志2》时便很难在六人之间制造戏剧冲突。于是六人抵达西夏后,剧情就在联合西夏盟友设计刺杀元昊而被元昊识破的框架中不断轮回,不免有些单调。但“封神”与“入世”的主题及其呈现方式,确实是近年来电视剧作品中少见的,同时又与疫情前后全球右转、狭隘民族主义重新兴盛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这种具有现实敏感度的原创能力,对于中国的电视剧行业而言,难能可贵。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大宋少年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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