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的时候,如果你来到东方肝胆外科医院,掀开住院部15楼走廊尽头的门帘,也许就能见到那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吴孟超。
吴孟超有不少头衔:中国科学院院士、荣获“国家最高科技奖”的医学界第一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上海东方肝胆外科医院院长。
他的身材不高,只有1.62米,体重常年维持在50多公斤,手术时他总要垫一块近20厘米高的台子。正是这单薄的身板,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70多年,82岁时还曾连续做10小时手术。
他的手也不大,长约14厘米,右手食指和中指相向弯曲,这是外科医生常年握止血钳的烙印。正是这双有点变形的手,曾完成16000多台手术,被誉为中国肝脏外科界的“上帝之手”。也是这双手,在97岁还拿起手术刀,做了一台中肝叶3厘米肿瘤切除手术。
2021年5月22日,吴孟超在上海去世。他这一生很长,穿过七八十年的白大褂、外科手术服和军装。只有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他最常穿着的服装,换成了宽松的病号服。
2022年8月31日,是吴孟超百岁诞辰的日子,他学生、后辈们再一次讲起了他的故事。
一代仁医:把病人一个一个驼过河
1922年夏天,吴孟超出生在福建闽清。5岁时,吴孟超跟随母亲前往马来西亚投奔父亲。在那段上学、舂米、割橡胶的日子里,他把割胶刀玩得飞舞,几十年后他诙谐地说,这就是最早的“手术训练”。
21岁那年,吴孟超考取同济医学院,开启杏林生涯。后来,他的恩师——“中国外科之父”裘法祖曾用四个“非常”来形容这位爱徒:“他非常勤奋、非常刻苦、非常聪明,对病人非常好。”
吴孟超曾这样说过:“一个好医生,应该眼里看的是病,心里想的是病人,我就想当这样的好医生。”
他的学生周伟平回忆,跟着吴老去查房时,吴老对病人总是笑脸儿,尤其对老人和孩子特别关心。
一次,一位年轻母亲带着两岁的孩子来看诊,吴孟超笑眯眯的,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肚子。孩子看着“白眉爷爷”的笑脸,也笑了。但一旁的母亲却哭了,“生病一年多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孩子笑。”在辗转看诊的日子里,孩子一见到白大褂就哭。
从穿上外科手术服的一刻,吴孟超就进入“战时状态”,直到确认病人的病情完全稳定。
术后,吴老有自己的一套体检方法,摸摸额头有无出虚汗,看看舌头干不干,把把脉搏快不快,跳动是否有力,观察小便量多不多,颜色深不深,就能初步判断病人容量够不够,有没有脱水。
观察腹腔引流管时,他会看引流液的颜色是鲜红还是暗红,计数每分钟滴数,握住引流管感受引流液的温度,通过这些简单的方法,就能判断引流液是新鲜的还是陈旧性的,引流量的多少,从而能判断出病人术后有无腹腔出血以及出血量多少。
手术室里的后辈总能看到,这个近百岁的老人会蹲在病床边,一滴一滴地数液滴流速,计算液滴的引流量。
有年轻医生会问,这些检查,术后血常规化验都能做到,还有必要这么搞吗?
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吴孟超,用眼睛观察、用双手感受,才能获得病人的第一手资料。仅依靠抽血化验,不仅容易错过术后黄金时间,还可能存在机器检查不出来的数据,导致误判。吴孟超的这套“体检”,只需要花短短几分钟,就能初步判断手术是否“稳了”。
他总说,“信息再发达,医生也不能丢了基本功。”
九十多岁时,一部以他为原型拍摄的传记电影计划在全国上映,制片方邀请他为片名题字。吴孟超没有选择准备好的大词,而是挥笔写下了“我是医生”这个朴素的名字。
一位严师:铁面铁手豆腐心
有人统计,中国肝胆外科的学科骨干,80%都是吴孟超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学生。但吴孟超的学生,实在不好当。
吴孟超从不对病人说一句重话,连手都先捂热再接触病人,但他却把所有的严厉都留给学生。在挨过吴孟超训斥的学生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老师骂谁就是对谁最好,骂得最多说明期待最多。
学生周伟平回忆,三十多年前,老师吴孟超有一次“发了好大的火”。
那时,周伟平还是协理医生,遇到一例危急的急诊案例:一位工人遭吊车意外受了重伤,肝脏破裂,大量出血。手术台上,周伟平发现病人肝脏一直冒血,怎么缝都止不住,于是紧急向吴孟超求助。
吴孟超赶到后,迅速找到出血点,缝了一个“8”字针,出血登时就止住了。手术全程,他表情一如既往平静,不见一点愠色。
待病人术后稳定后,吴孟超才告诉学生,如果他们今天没有及时叫来自己,这个病人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你们看见没有,出血部位是下腔静脉,光是缝创面,是止不住出血的!这说明,你们对解剖学的知识还学得不扎实,处理肝脏外伤的经验还不丰富。”不过,即使是“发了好大的火”,吴孟超也从不高声,单单是凝重的语气,就足以令学生觉得“不怒自威”。
周伟平在吴孟超手下工作了40年,受到大大小小的批评不计其数,受表扬却屈指可数。
1999年,周伟平经过层层“打擂台”,获上海市第七届“银蛇奖”。这是上海卫生系统青年人才最高荣誉奖,获得这项嘉奖的优秀医务青年由上海市卫生局通报表彰。
吴孟超得知这个好消息,只道了一句祝贺,说了一句“好好干,为医院争得更大的荣誉。”对于吴孟超的学生而言,仅仅是获得这样寥寥数字的表扬,已经十分难得。
如今,那些受过吴孟超训斥的年轻医生们,已经成长为肝胆外科的中流砥柱。
一生军魂:肯把自己“给出去”
吴孟超一生节俭、朴素,对自己总是“不大讲究”。
在后辈学生看来,吴孟超“对钱没有概念”。他将个人获得的1000余万元奖金全部捐献,用于资助培养中青年优秀医学人才,先后培育研究生260余名,一大批学生成长为全国知名专家教授。
现存的照片中,吴孟超不是穿着白大褂和手术服,就是穿着军装。除此以外,这位走过一个世纪的老人,只有很少的换洗衣物。他的观点是,衣服只要不破就能穿,有时就算破了缝缝补补也能穿,关键是要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洁洁。
一次,学生周伟平留意到吴老的袜子破了个洞,轻声提醒“吴老,您的袜子可以换一换了”。吴孟超笑道,“能穿就行,反正脚一捅到鞋子里,人家也看不见!”
只有对待军装时,他才格外留意自己的衣着:夏天再热,也不挽起袖子,风纪扣也扣得严实。他说:“只要穿上军装,就能提醒自己是一个兵,而作为一个兵,军人的使命和职责就一刻也不能丢。”
96岁时,他还说,“我是医生,也是军人。我为自己是一名医生而自豪,更为自己是一名军人而自豪。”
这种特殊的红色情结始于八十多年前。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年仅15岁的吴孟超号召初中同学,把毕业聚餐费捐给国内浴血奋战的抗日将士。不久,这些孩子们竟然收到了八路军总部毛泽东、朱德发来的感谢电。
抗日战争胜利后,吴孟超与同学们举杯欢庆,生平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一生中第二次喝醉,是1949年上海解放时。
在上海解放前后,吴孟超在同济大学学习外科学,曾协助地下党营救被关押的学生,也曾作为紧急手术组成员救护解放军伤员。最忙碌的一次,他曾三天三夜扎在手术室,最多椅子上打个盹。
1956年3月,吴孟超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5月,他如愿参军入伍。
自此,这一身军装,吴孟超风雨不动地穿了六十多年,大年初一也不例外。每年最热闹的大年初一,吴孟超总是身着军装,带领值班医护人员,到病房里给病人拜年。他说,大年初一不能回家的病人,得的都是大病,要投入多一些。
白大褂、外科手术服和军装穿了这么多年,最后的日子里,吴孟超穿上了病号服。前几年,东方肝胆外科医院为了方便照顾他,在住院部为他留出一间普通病房。病房里有张小小的办公桌,办公桌前,是穿着宽松病号服的院长吴孟超。
2021年5月22日,吴孟超在上海去世。灵堂内,回荡着他生前最爱的《国际歌》,遗照上,他依然一身挺括的军装。
他救活的病人们、他教出的学生们,还有听过他故事的人们,都忘不了他的名字。但他却总说,“名誉算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吴孟超嘛!”
在记得他的人心里,吴孟超从未走远。他的教诲言犹在耳:“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
百年院士
吴孟超
白大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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