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原校长陈佳洱至今还记得,他在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物理系上学时经历过的考试,不仅在高校考试历史上绝无仅有,更是令同学们“胆战心惊”。
那是上世纪50年代,正值物理系建系之初,所有课程考试都分为笔试和口试。笔试部分不限时,许多学生一坐就是一整天,三餐都要人送进考场;口试部分,学生抽到题签后只有半小时准备时间,必须在几位考官面前讲清楚解题思路,把公式推导过程全部写到黑板上,最后老师当场亮分。
陈佳洱是笔试时少数能提前交卷的学生,所以他得去食堂帮其他同学打饭、送饭。
这种独特的考试模式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吉林大学物理系创始人之一的吴式枢发明的。吴式枢的考试严格之极,但他讲课却如行云流水,学生们对他又怕又爱。多年后,学生们仍深深记得,那位个子不高的吴先生,经常戴个礼帽、打着领带,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讲课内容深刻、条理清晰,而逻辑之缜密,真如水银泻地,无懈可击”。
今年5月27日是吴式枢的百岁诞辰日。他曾在85岁高龄时还亲自带学生,86岁重病去世前,还在病房里惦记着未读完的文献。他的一位学生曾这样评价导师:“像吴先生这样,将学术和生活——应该说和生命联结起来的人,少之又少。”
天赋异禀,却几十年如一日刻苦钻研
吴式枢出生于一个富足的商人家庭。即便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他们兄妹几个也几乎没有停止过学业。
1939年,年仅16岁的吴式枢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机械工程专业。1944年,他获得工学学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可是,工程机械并非他所钟爱的领域。
读大学期间,吴式枢对社会活动、人际交往统统不感兴趣。他担心以后要是从事工程技术工作,难免要跟许多部门的人打交道,可这偏偏不是他所擅长的。于是,他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自学物理学,将来从事学术研究工作,这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
1947年,吴式枢自费远赴以物理学科闻名的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求学。在那里,他迅速展露出了不同寻常的禀赋和领悟力。
攻读博士期间,他就在美国《物理评论》发表了第一篇论文《对常规摄动理论的评注》。1951年,他的博士论文《应用独立粒子模型讨论轻核的μˉ捕获和光核反应》以单行本形式寄送有关单位。要知道,原子核壳模型理论在1949年才被提出。吴式枢不仅在很短时间内完整地学习了该理论,还推导出相关的共振峰公式,这一成果当时被称为“Wu(吴)模型”。
吴式枢的不凡之处不仅在于他的天赋异禀,更在于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刻苦钻研。中国科学院院士张宗烨感叹,吴先生学问之深厚,令人望尘莫及。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吴式枢就在应用格林函数方法研究核多体问题上开展了多方面的系统研究。他最早在格林函数中引入非线性积分方程,阐明了非线性积分方程在格林函数中的物理含义及其应用;他建立了一种获得格林函数积分方程的严格表达式的方法;他提出了一个将四维相对论二体波动方程严格化为三维形式的方法,并将研究课题转向相对论多体理论和强子动力学方面,向科学前沿推进……吴式枢用40余年时间在这一领域构建了独具特色的理论处理方法。
哪怕在特殊历史时期,长达3年手边没有任何资料和文献,吴式枢依然没有停止思考核物理问题,仅凭记忆和缜密的思维反复推导公式。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脑海里孕育出了“如何用格林函数方法研究核多体问题”的雏形,并在日后写成了两篇重要论文。
从20世纪80年代起,张宗烨因为组织一系列国际学术会议而与吴式枢在工作上有了密切往来。吴式枢的认真劲儿常常让她感到“汗颜”。“所有吴先生参加的学术报告会,他从来都是坐在第一排从头听到尾,不到结束绝不离场。”张宗烨说。
让她印象尤为深刻的是,2003年9月,为了祝贺吴式枢八十华诞,吉林大学举办了“理论物理前沿问题研讨会”,全国各地30多位理论物理学家和核物理学界代表相继报告研究成果。“当时,坚持了快一上午的吴先生身体不好,夫人姚玉洁教授无奈之下拜托我,让我想办法劝吴先生回家休息,可吴先生说什么都不同意。”张宗烨情急之下,只好“威胁”他,如果不去休息就终止会议,他这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会场。
压缩科研时间,讲授10门大课
如果说转专业是吴式枢科研生涯中的一个“任性”之举,那么博士毕业后选择归国则是他的又一次“一意孤行”。
“他那时如果选择留在美国继续做研究,毫无疑问,一定会成为壳模型理论早期的世界级专家。”上海交通大学物理系教授赵玉民在纪念文章中写道。
1951年,吴式枢谢绝了导师的挽留,不顾父亲对他的一再劝阻,义无反顾地只身回到了诞生不久的新中国。
当时,很多同行都希望吴式枢这样的物理学“稀缺资源”能留在北京发展,没想到他转身就去了东北,和余瑞璜、朱光亚、芶清泉等一批优秀物理学家一起,在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开始了一段艰难的创业历程。
“吴先生的任务是创立东北人民大学物理系,而当时他们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教师资源奇缺。”吉林大学物理学院副院长王海军告诉《中国科学报》。他们一边要建实验室,编写讲义、教材,一边承担着数理化3个系500多名学生的教学任务。
据当时教务处的统计,自1955年9月至1958年2月的5个学期,身为系副主任的吴式枢共讲授了10门大课,包括理论力学、量子力学、原子物理、原子核理论、群论及其在物理学中的应用等。为此,吴式枢大大压缩了科研时间。
“老先生们之所以如此重视教学,是因为新中国的教师资源不足,这些学生毕业后会进入高校成为老师,因此对他们的培养不能有丝毫马虎。”王海军说。
凡是吴式枢的学生,或者听闻过他事迹的年轻人都知道,平常温文尔雅的吴式枢一旦进入教学模式就变得极其严格,以至于没有人不怕他。
学生们虽怕他,却十分爱戴他,因为他讲课实在精彩。吉林大学物理学院教授曾国模曾听过吴式枢的格林函数方法和核多体理论课。他说:“吴先生讲课内容深刻、条理清晰,而逻辑之缜密,真如水银泻地,无懈可击。很多人都谈到吴先生讲课风格‘没有半句废话’‘听吴先生的课是莫大的享受’,确实如此。”
曾国模觉得,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的立足点高,学术视野开阔,兼以功力深厚,对所讲授的理论有十分透彻的理解和非常全面的整体把握,而又能以准确、明晰和精练的语言表述出来。这样的讲课方式深深影响了曾国模在此后教学生涯中的自我要求。
那一代教授们重视教学的传统在吉林大学物理学院一直延续至今。王海军表示,学院当初培养出的学生很多都成了相关领域的领军人才、科研骨干,其数量在全国高校中都是名列前茅的。
把学术和生命联结起来
吉林大学物理学院副教授姚海波成为吴式枢的研究生时,吴式枢已经80多岁高龄。“当时,吴先生组里有3位博士生、4位硕士生,全部由他亲自带。”姚海波强调,所有学生都会跟吴式枢提前约好时间,由他分别进行一对一指导。
和吴式枢的其他学生一样,姚海波也挨过导师的批评。“可能跟年轻时候比,吴先生晚年对我们没有那么严厉。唯有一种情况,他会不留情面地指出我们的错误,那就是在科研上照搬公式导致结果出错。”
吴式枢常常告诫学生,在科研中切忌贪快,以致工作如空中楼阁一样没有根基,随时可能坍塌。他说:“特别对数理等方面的内容,一定要用心去体会、用脑去分析,并且要不怕麻烦亲自动手一步步地去推导、去演绎。只有这样,才能把知识学会、学懂,才有可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才能够掌握来龙去脉、解决方法和发展趋势,从而开展创造性工作。”
吴式枢一辈子都在身体力行随时跟踪科学前沿,并且不断拓展自己的知识结构。
1958年底,有一次,吴式枢给核物理专业学生讲前沿课题。他明确地说,“我给你们讲的国外文献直到1958年6月”。当时,国外文献仅运抵中国就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80多岁高龄的吴式枢,几乎一两周就会让姚海波把重点期刊每期的论文题目和摘要打印出来,方便他浏览。遇到感兴趣的内容,再打印全文。“吴先生看完这些文献后会给我一个便签,上面写着需要继续查找的文献期号或者书名,且按内容做好分类。他经常会追查到很早的文章,先生一贯的风格就是追根究底。”姚海波告诉《中国科学报》。
姚海波记得,每次见导师,他都在书房工作,从早餐后一直到晚上10点左右,连午休都是在书房的小床上。2008年,85岁的他还在亲自指导博士生。2009年,他在重病去世前住院期间,还想着让姚海波把没看完的文献带到医院。
在思考和钻研科学问题的同时,古典音乐一直陪伴着吴式枢。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董宇兵记得,导师的办公室和家里常年放着录音机和磁带,他最喜欢的就是肖邦的钢琴曲。“老柴(柴可夫斯基)和老莫(莫扎特)很好,但真正能启发思维、带给我科研灵感的还是肖邦。”
吴式枢的品味不止于此。“老先生经常戴顶礼帽、穿着羊毛大衣、打个领带,风度翩翩。”董宇兵说,有时候教室灰尘太多,他会带着学生先打扫干净才开始讲课。
这一点也让姚海波印象颇深。“任何时候见到吴先生,他的头发、衣着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的书房里,写字台永远都是那么整洁、干净,书柜里的书也是井然有序,想拿哪一本随时都能找到。”
吴式枢的认真严谨、一丝不苟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人。
吴式枢
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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