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上午8点55分,船出港了。
唐胖坐在窗边,看着这艘“北游16”在乌云和海浪的合围下,缓缓驶离涠洲岛码头。核载一千多人的大船,座位大片空置,船舱各处散落着几名游客。
船将载着他们离开这片相处数日的海域。启程比预计时间晚了25分钟,但所有人都很雀跃。“(滞留游客离岛)这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拨。”唐胖说。
据央视新闻报道,此次“北游16”运送177名游客返程,至此,需要协助返程的涠洲岛游客已全部返程。
另据广西壮族自治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雷震介绍,截至7月20日上午,滞留在北海涠洲岛的2000多名游客已全部返程。
对于一座旅游城市来说,疫情无疑将这个原本令人期待的旅游旺季“拦腰折断”。7月12日,广西北海报告一例无症状感染者,此后,当地确诊病例人数不断攀升。据广西壮族自治区卫生健康委员会通报,7月20日0-24时,广西新增本土确诊病例52例,均在北海市,无症状感染者135例,其中北海市131例。
7月14日起,北海市各A级旅游景区暂停开放。7月17日上午,北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第五场发布会介绍,目前有2000多名游客滞留北海。同日,北海市重要景点涠洲岛旅游区发布紧急通告,暂停所有人员进出涠洲岛旅游区。
景点关闭,游船几近停滞,时间在这座小岛上变得更慢了。
“通行证”
突然之间,所有人的生活都被系在了一艘船上。
涠洲岛与北海市区之间大概有26海里,约合50公里,船舶是最常见的运输方式。但疫情暴发后,船的来去变得飘忽不定。
李小霏(化名)是较早离岛的游客,于她而言,核酸检测结果是当时最大的阻碍,她不得不和时间“赛跑”。疫情暴发后,所有人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李小霏也匆忙订下了7月15日下午两点半的船票,准备途经北海市区回到江西宜春。
在当时,离开北海需要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才能乘坐动车、飞机。但涠洲岛-北海航段的登船、下船还不需要核酸证明,凭健康码绿码就可以通行。因为这个原因,李小霏打算14日下午去做核酸。这样,她将有足够的时间获得一张离开北海的“通行证”,而又不至于失效过期。
然而,当李小霏14日下午到医院做核酸时才发现,医院规定外地旅客做核酸的时间是上午8点到11点,过了11点后,核酸服务只提供给岛民。她一下子慌了,这所医院是涠洲岛唯一的医院,也是当时唯一的核酸检测点。“我们求了很久的情,说快要来不及了,但还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做成。”
更重要的是,就在15日做完核酸检测回到民宿的中午,李小霏得知,现在涠洲岛-北海航段的登船、下船也需要核酸证明了。中间几个小时的时差,很可能导致她赶不上这趟船。他们执著地赶到港口,“到了那儿发现,不用有核酸结果也可以上船。”
15日下午5点40分左右,船到了。
涠洲岛只有一个港口,过道很长,有两三米宽,但此刻挤满了想离开的游客。李小霏说,能看得出大家都很焦灼,每个人都在不停往前挤。“因为人太多,挤在封闭的围栏里,天气又很热,有的小孩子一直在流汗,家长都很着急,甚至开口骂工作人员,问他们为什么船到了还不开门?”最终,李小霏在傍晚7点20分左右到达北海市,下船查验核酸证明的时候,他们的结果正好出来了,“感觉自己还是很幸运”。
一艘返航的船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幸运。一艘船在7月17日下午6点左右驶出涠洲岛港口,但仅仅半个多小时后,它就停了下来,慢慢掉了个头,返航了。
乘客小李记得,船在海上停下后,乘客们开始有些焦灼,不少人围向乘务员,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小李听到乘务员解释说自己也不清楚。“乘务员说,如果这班船开不了,回城的希望就渺茫了,建议我们先退票。”小李和朋友们没有退票:“我们想着,没人通知我们走不了,就再等等。”
17岁的小李原本的计划是趁着假期,来涠洲岛做“义工”。每到假日,涠洲岛总会吸引来很多义工,他们像小李一样在民宿里免费吃住,享受海岛生活,平时帮助老板接待来客、打扫卫生等。疫情暴发后,她不得不提前中止计划,带着好不容易买到的一张船票,试图提前离开涠洲岛。
同来涠洲岛做义工的小黄也在这艘船上。在小黄的印象中,航船靠岸后,她才听到广播说,返程北海将进入分区管控范围,健康赋码可能会受到影响,涠洲岛尚无疫情影响,属于低风险地区,因此游客先在涠洲入住,耐心等待。
对同在这艘船上的乘客朱先生而言,这张船票极为珍贵。从13日开始,他每天都在为离开做准备,但一切都不确定。
他经历过5点钟起床做核酸,到达之后才发现,有游客凌晨2点就来排队了,他们排了三四个小时也没做成。人太多了,中午又热得不得了,“让其他人先走也可以。”他们想。
到了第二天,事态愈发严重。这次他们决定,排队再久也要做核酸,但这天他们还是没有走成——当天发船太晚,到达市区时,动车、机票都没有了,他们不敢在市区滞留,想想算了。15日、16日,他们仍然没有走成,这次则是因为买不到船票了。能拿到17日的这张船票,登上船舱,对包括朱先生在内的乘客而言,是很大的希望。
对于返航,朱先生有些不满,认为这趟船安排在下午5点10分发船不太合理,因为乘客下船后不能滞留,所有人都要在当天离开北海。
但他慢慢平复了情绪:“到了市区7点半了,酒店又不营业,会有很多人没地方住。市区有中高风险,我们也怕,一旦被赋红码或黄码就麻烦了,上车都上不了。以前天天担心第二天有没有船,现在一看,可能三五天不会有船了,不如安下心来慢慢玩。心情放开一点,就当旅游的期限拉长了。”
疫情下人与人的联结
贝子(化名)没想到,将朱先生一行人送到港口挥手作别后,不到半小时,那趟游船就返航了。
他在涠洲岛经营着一家民宿,朱先生是他的客人。将他们接回民宿后,贝子和妻子商量决定,免除滞留岛内三户客人之后的房费,无论他们还要住多久。
“只是花一点水电费,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贝子说,“在一起生活几天,大家就像朋友一样,相互照应。因为疫情原因走了,本身心情就不好,我们就跟他们说不要担心那么多,大家还是开开心心生活好了。”
贝子说,这些天,涠洲岛的生活仍然维持着秩序,物资供应目前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他们一起包饺子、开烧烤派对。天南海北的人聚在这里,有客人给大家做拿手的拌面。现在是桂圆、菠萝蜜的季节,院子里还种着香蕉、百香果、胭脂果,木瓜也熟了,可以去采摘。朱先生喜欢喝茶,贝子就在院里放了一张茶桌,大家常常在一起喝茶,相互宽慰,也彼此支持。
往年的这个时候,是涠洲岛乃至整个北海的旅游旺季。贝子会告诉客人怎么挑选新鲜的野生螃蟹、带子螺、蛏子——野生的蛏子颜色比较黄,买螃蟹要买背上拱、肚子硬的,带子螺的壳要圆厚、中间凸起来,才最肥。
这个季节,贝子家的民宿往往要提前20天预订,十多间房间每天都能住满。但今年变得不太一样。“我每天都在退钱。”贝子说,“只要有人说来不了,我就马上把钱退给他。”
给客人退款,也是疫情暴发那几天,民宿老板林先生的日常工作。他清楚地记得,7月12日下午,他收到了今年第一个因为疫情而取消房间预订、要求退款的申请。
看到申请后,他没有犹豫,立刻退了全款:“疫情当下,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想让别人冒风险。”此后,林先生陆续接到了退款申请,对于尚未入住的客人,他都同意取消订单,并为房客退了全款;已经入住但提前离店的客人,他也将剩余房费全部退回,没多扣一分钱。
房客越来越少。7月14日晚上,林先生依旧在民宿的庭院里放起露天电影,海风和着民谣一起飘进来,伴着缀在院子里的灯光,陪伴房客们度过在涠洲岛的最后一夜。7月15日,林先生送走了住在民宿的最后一批客人。
其实今年6月起,民宿订单就开始逐渐增多,小岛也热闹起来。人最多的时候,车子将海鲜市场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然而现在,环岛公路上空空荡荡,售卖海鲜的商家生意冷清,只有散布在各村的核酸检测点和岛上唯一一家医院门口,人们排着长队,等待核酸检测。
林先生顶着烈日,主动报名成为了一名核酸检测志愿者,引导居民排队检测。17日晚,涠洲岛又一轮全员核酸检测中,林先生前往鳄鱼山公园做志愿者,直到晚上10点多,他所在的核酸检测点仍排着长队。
7月18日,林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各村已经设置了核酸检测点,但因为人手有限,不少人仍会前往岛上唯一一家医院进行核酸检测。为了照顾一些体弱的老人,医院专门开辟了绿色通道,各村也派专车免费接送老人。
“为滞留游客尽一份小小的力量”
不仅仅是涠洲岛,这次疫情给整个北海旅游业造成了影响。
唐先生经营着两家民宿,一共70多间房,都在北海市区的海城区——这是本轮疫情的“重灾区”。唐先生说,这个旺季,他基本上处于“颗粒无收”的状态。从12日、13日开始出现咨询退单的客人,到14日之后退单达到了一个高峰。
接起电话甚至不用对方开口,唐先生就直接回答:“可以退。”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劝退”客人,“有两个重庆的女孩子开车开了1000多公里,准备进北海,问我这里有没有停车场。我问她们到哪里了?她们说还在高速,我说你们掉头吧,不要来了,来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
他考虑把现有的生意缩减一些。70多间房,其中有60多间是租的。他打算跟房东谈一谈,半年付的房租能不能季付,季付的能不能先按月付,实在不行,就只能不要押金,直接退房,尽管这对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早在七八年前,唐先生就接触到民宿行业。当时做了一年多,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做下去,转了行。2019年,他又重新拾起这项事业,卖了自己的房和车,累计投入一百多万元,结果碰上了疫情。他不想轻易放弃:“做了那么多年了,一手搭起来,毕竟是自己最熟悉的行业,能坚持的话,还是想坚持一下。”
他认识很多同样在北海的民宿老板,大家都曾对今年的旅游旺季充满期待。“去年(生意)做了十天左右,今年就只有五六天。前几天大家都在心里期盼,千万不要有疫情。结果谁都没有想到疫情居然发生在当地了。”
7月16日,唐先生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发了一篇帖子,上面写着,为了帮助滞留北海的游客朋友尽一份小小的力量,将提供20间特惠房给滞留北海的游客朋友,每房每晚30元,提供绿码及48小时核酸报告可入住。他还提到,这30元是能耗成本。
唐先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如果是在平时,这样的房间定价至少在两百元以上,但在当下这个特殊时期,正常接待对他们来说不是易事。“有人来住,我们还亏得多一些,因为需要去维护。但我知道有一些人滞留在北海走不了,我就想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拿几十间房出来接待。”
“希望那个岛越来越好”
疫情暴发之后,北海市疫情防控指挥部明确要求,对因疫情原因无法来北海旅游的客人,宾馆、酒店、民宿等必须无条件退款,市旅游文体局设立专职投访处理小组,及时处理游客投诉,要求全市旅行社须无条件退订退款,同时积极协调航空退票工作,参与北海机场运营的11家航空公司全部同意为旅客零手续费办理退票手续。北海市市场监管局明确,任何商家不得以“预付款不退”或“扣除定金”等名义拒绝履行疫情防控工作要求,必须无条件全额退款。
同时,通过全域旅游大数据系统,摸清滞留游客数目,涠洲岛旅游区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按要求为在岛游客做好疫情防控工作。北海市积极协调民航、铁路、公路等客运企业,尽快落实旅客返程保障措施,并成立旅游服务专班全力开展服务和保障工作,确保游客的诉求得到积极响应和稳妥处置。
多方努力下,游客们在陆陆续续离开小城。
朱先生一家得到消息,7月19日下午有一趟开往市区的船。时间太晚了,已经没有直达长沙的动车,他手画了一张线路图,绕道广州回长沙,在广州车站做一次核酸就可以通行。
贝子的民宿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他们现在很闲,早上6点多就起来做核酸,做了又睡。在这里生活多年,他对这片海和这座岛如数家珍:每年的二三月份,荧光海就出现了,天气好一点可能会延续到四月。四五六月是玻璃海的季节,海里会长满海草。这片海域同时是珊瑚保护区,海底生长着漂亮的活体珊瑚。过了禁捕期,可以去钓鱿鱼、赶海抓螃蟹、捡小螺。到了七八九月,西南浪像钱塘江大潮一样打起来,很壮观。
现在,人烟散去,他的小岛又重回了平静。
李小霏拍了很多排队做核酸检测、在港口等待游船的视频,但她最终发布在朋友圈的,是北海的阳光、海浪和晚霞,她穿着裙子在海边奔跑,坐在电瓶车后座上吹海风,对着落日比爱心手势。最后,她说:“希望那个岛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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