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刻，然而每个人的羞耻倾向又不尽相同。为什么有些人更容易感到羞耻？这种感受是如何产生的？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的哲学家希尔格·兰德韦尔指出，要让一个人感到羞耻，需要同时满足多个特定条件。

首先，当事人必须意识到自己已经违背了某种规则。另外，他还需要认同这一规则具有约束力、应当遵守——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逾越规则才会令人感到不适。当事人甚至只要想象他人的评价即可，无须反对者在场。

谈到羞耻，人们常常能想到这样一幅画面——家长质问孩子：“你好意思吗？”事实上，我们可能已经完全内化了这样的训诫，以至于童年时期父母对我们制定的规则和期望，在成年之后仍然持续影响着我们。

美国乔治梅森大学的琼·坦尼已在这一领域开展了几十年研究。容易感到羞耻的人格特质被称为羞耻倾向。坦尼与美国休斯敦大学的龙达·L.迪林等人合作开展了许多相关研究，他们发现，具备羞耻倾向特质的人，往往还具有低自尊的特质（这意味着一定程度的自尊，可能能够保护我们免于感到过度羞耻）。

坦尼和迪林等研究者还发现，羞耻倾向也会增加一个人产生其他心理问题的风险。这种倾向与抑郁之间的关联尤其强烈。在一项大型荟萃分析中，研究者回顾了过往的108项研究，其中共涉及超过22,000名志愿者。对这些研究的结果进行分析后发现，羞耻倾向与抑郁之间存在明确的相关性。

在2009年的一项研究中，当时就职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塞拉·德鲁贝伊斯和加拿大女王大学的汤姆·霍伦斯坦研究了这种人格特质对青少年抑郁症状的影响。这项研究对140名11~16岁之间的志愿者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那些羞耻倾向较强的人，也更有可能出现抑郁症状。随后，美国贝勒大学的托马斯·A.费尔古斯和同事在2010年指出，羞耻倾向也可能与焦虑障碍有关，例如社交焦虑障碍和广泛性焦虑障碍等。

2010年，由瑞士伯尔尼大学的乌尔里希·奥尔特领导的一个心理学团队开展了一项研究，调查了超过2600位13~89岁之间的志愿者，其中大多数人生活在美国。他们发现，男性和女性羞耻的表现有所不同。另外，年龄也有可能影响人们的羞耻倾向：青少年是最容易体验到这种感受的群体；到了中年时期，感到羞耻的倾向会不断减弱，直到50岁左右； 最后在老年阶段，人们会再次变得容易感到羞耻。

在少年和青年阶段，人的自我认同尚未完全形成，并且这个年龄段的人群往往受到较高的期待，需要遵守所有外界规则，因为这将决定他们在社会中的定位。由于无法确定应该如何应对这些期待，他们可能更容易感到羞耻。而到了中年阶段，我们的人格多少变得稳定，外界规则的影响也减弱了。但进入老年阶段后，我们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机能和外貌会不断衰退，因此，我们的自我意识再次增强。

羞耻与内疚

曾经有人猜测，人类之所以会感觉到羞耻，是因为这能给我们的祖先带来某些演化上的优势。例如，这种情绪可能会鼓励个体遵守社会规范，争取得到认可，从而促进整个群体的发展。

但坦尼和其他研究者认为，羞耻不利于人们在社会交往上做出合理的行为举动，反而是与羞耻感略显相似的内疚感，能够促使人们适应社会生活。人们常常将羞耻和内疚混为一谈，但它们其实并不是一回事。与羞耻不同，内疚发生在我们违背了道德、伦理准则，并为此批评自己的时候。其中的区别在于，感到羞耻的时候，我们会以消极的眼光看待自己（如“我干了件糟糕的事情”）；而感觉到内疚时，我们消极看待的是一种特定的行为（如“我干了件糟糕的事情”）。我们感到内疚，是因为自己的行为对他人造成了负面影响，并且我们认为自己应为此负责。

在2005年的一篇论文中，坦尼和合作者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假设一个有羞耻倾向的人前一晚喝得太多，第二天上班迟到，受到了批评。这个人可能会想，‘我真是个失败者，我就是无法打起精神按时上班’；而在同样的情境下，一个有内疚倾向的人则更可能会想，‘我为自己迟到感到非常抱歉，我给同事们带来了不便’。羞耻的感受令人痛苦、具有破坏力，它会打击一个人自我认同的核心，并且有可能引发自我挫败，拒绝积极生活，从而造成恶性循环……相比之下，内疚感虽然也令人痛苦，却不像羞耻感那样具有破坏力，它可以促使个体做出积极的改变，来弥补过失。”

进一步来说，内疚表明一个人具有共情能力。这种特质非常重要，它代表一个人能否从他人的角度看问题、能否做出利他行为，以及能否与他人建立良好的亲密关系。事实上，只有把自己放在他人的立场上，我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另一个人造成了痛苦或伤害，从而产生内疚的感受。无法共情的人也无法感到内疚，幼儿往往就属于这种情况。内疚阻止我们伤害他人，鼓励我们与他人建立符合共同利益的关系。当感到内疚的时候，我们将目光转向外部，设法逆转自己所造成的伤害；而当感到羞耻的时候，我们的注意力转向内部，这使得我们内心情绪翻涌，却更少留意周围发生的事情。

2015年发表的一项研究清晰地指出了内疚与共情之间的联系。当时在澳大利亚乐卓博大学的马特·特雷比和同事们率先进行了一项研究，评估志愿者感到羞耻或内疚的倾向。他们让363名志愿者观看各种面部表情，判断一个人的情绪是生气、悲伤、快乐、恐惧、厌恶还是羞耻。实验证明，和有羞耻倾向的志愿者相比，有内疚倾向的志愿者观察得更加准确，能更好地识别他人的情绪。

当然，羞耻和内疚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共存的。对许多人来说，内疚也能引发羞耻感，因为引发内疚的行为有时也违背了他们自我遵守的规范。随着我们做出不良行为意愿的增强、不良行为目击者人数的增多，或受影响的个体对我们的重要性的增加，内疚感和羞耻感也就更容易同时出现。如果受害者排斥或指责了我们，我们的羞耻感也会增强。

羞耻感的来源

在《圣经》当中，裸体是羞耻的来源之一。比如，有一个章节这样描写亚当和夏娃：“当时夫妻二人赤身裸体，并不感到羞耻。”而当他们违抗了上帝的命令，吃下智慧树的果实后，这种感受就发生了改变，他们开始为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他们二人的眼睛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织裙子。”

《圣经》中对裸体和羞耻感的诠释，仍然深深地影响着西方社会的规范和习俗。这些外界规范决定了人们应该如何面对人的身体和性欲。对于一个人是否可以、能用何种方式、在什么场合、在谁面前赤裸身体，人们的观念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但违背规范的时候，人们仍然会产生同样的羞耻感。

摆脱内疚感常常比克服羞耻容易一些，这一部分是因为社会提供了许多赎罪的途径，比如道歉、支付罚款和坐牢等。但是，羞耻感却能够持续很长时间——给别人道歉远比接纳自我容易得多。

某些形式的内疚，也会具备与羞耻倾向同样的破坏力，比如所谓“自由浮动的”内疚（与具体事件无关），以及对不受自己控制的事件的内疚。不过整体看来，羞耻往往具有更大的破坏力。因此，对父母、教师、法官和其他人而言，如果想让破坏规矩的人改正自己的行为，更有利于社会，那么，最好不要羞辱他们，而是要帮助他们理解自己的违规行为对他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并让他们为此采取行动，做出相应的补偿。

（摘自《环球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