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物的反面、事物相互变化的关系中认识问题,是老子哲学的一个特点。譬如对于祸与福,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话的意思,是指祸与福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相互变化。一桩祸事,也许会导引出一桩福事;反之,一桩福事,也许会导引出一桩祸事。
祸福相互转化,有时纯属偶然,并无规则可循。《淮南子》中记载了一则故事:靠近边塞居住的一位老人,家中有一匹马无缘无故跑到塞外去了。邻人都为此感到可惜,老人却说:“何以知道这不会带来福呢?”过了几个月,那匹跑走的马带着一匹塞外的骏马回来了,邻人都为此向老人祝贺,老人却说:“何以知道这不会造成祸呢?”果然,老人的儿子因为家中有许多好马,喜爱骑术,从马上摔下来,把大腿骨摔断了。邻人纷纷向老人表示劝慰,老人又说:“何以知道这不会带来福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入塞。靠近边塞一带的青壮年都被征兵入伍,死者十居八九。老人的儿子却因跛脚的缘故幸免于难,得以父子相保。在讲完这则故事以后,书中感慨地说:“祸之为福,福之为祸,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上述故事留下了一个尽人皆知的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然,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像“塞翁”那样遇到一长串祸福连锁变化的情况,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里极少见。但是,通常的所谓因祸得福,或因福得祸,那就毫不稀罕。说起来,世间的事情都有因果关系,然而,许多原来毫不相干的“因”,恰巧凑成一个出人意料的“果”,又怎么能够抓住或躲避呢?祸福的变化如果太强烈,譬如一个中了彩票大奖的人兴高采烈地去取钱,恰巧碰上一个喝醉酒的汽车司机,把他撞了个半死不活,人们就不禁要大大地感叹“祸福无常”了。
在另一种情况下,祸福的转化是有规则可循,可以预防或争取的。
譬如说,穷人家的孩子,因为处境艰难,从小就洞晓世事,发奋努力,终于获得事业成就,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像美国以“发明大王”著称的爱迪生,只读过6个月小学,10多岁便在车站卖报,后来又当小贩,其生存条件是相当不利的。然而爱迪生却因生存的困境激发起强大的求知欲与成功欲,在公共图书馆自学了一定的知识,又凭借他的机敏与顽强,一生中完成了1000多项发明,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和荣誉,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了重要足迹。尽管由于爱迪生没有提出过高深的理论,很多人不愿意承认他是科学家,但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所取得的成就,是一般科学家做不到的。这方面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说“天意”如何,未免玄虚难信,但去除这一层意思,我们确实看到,许多伟人从惊人的磨难中成长起来,为人类承担了“大任”。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存在类似情形。举例来说,20世纪50年代,苏联首先完成了载人太空飞行,加加林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太空英雄。这一成就给美国以沉重的打击,一时朝野上下惊惶万分。尔后美国集中巨大的人力物力,从事太空飞行研究,取得突破,实现了“阿波罗”登月计划,以后又成功研制了航天飞机,在航天领域全面领先于苏联。这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吧。
相反,“因福得祸”的例子也很常见。富贵人家的子弟沉溺于享乐,一事无成,乃至德行败坏、胡作非为,导致破家灭门,成为戏剧、小说中屡见不鲜的素材。对于一个国家,孟子甚至说,倘若内无严正的大臣,外又无敌国构成患难,总是要亡国。粗看起来,前一条容易理解,后一条则令人疑惑:外无敌患,正是平安之福,怎能说是亡国之因呢?细细一想就明白:在这样安乐的环境中,平庸的统治者岂能不走向骄狂荒怠的道路,把国家弄到破灭为止?这正是福可致祸。
我们在这里说及的后一种祸福转化现象,往更深处探究,就涉及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挑战—反应机制。可以说,人类一方面具有强大的应变能力和无限的创造力,同时又具有安于现状、厌惧改变的惰性。当外界环境对人类生存造成困难、压迫时,往往激发了前一种力量;当外界环境缺乏压迫力时,往往诱导后一种习性。我们看这个地球上,除了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文明发达较早的,主要在寒带和温带,而不在自然物产丰富、维持生存更容易的热带。所以,孟子的另一句名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有其深刻道理的。
当然,应该注意到,后一种祸福转化,并不完全是两者之间自然而然的运动,这里面有人为的因素在起作用。倘若说“祸”是一个挑战,你必须对此做出积极的反应,才有可能转祸为福;如果只是束手无策、自悲自悯,则除了令祸害不断加深加重,别无结果。同样,处于“福”境,倘能始终保持警惕戒备,也能够预防它向祸转化——只不过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总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老子提出祸福相倚相伏,除了说明凡事都会向其反面转化的道理,也是要提醒人们福不可恃。汉代刘向《说苑·敬慎》篇中引用了一段老子的话,是传世《老子》书中没有的。有人说这是《老子》佚文,有人说是刘向的假托和发挥。不管怎样,这段话很符合老子的本意,即“得其所利,必虑其所害;乐其所成,必顾其所败”,这的确是值得人们记取的格言。
回到开头,我们知道祸福转化有时纯属偶然,非人所能控测。对于这一点,我们只好引用中国的一句古训:尽人事以听天命。变化是万事万物的根本法则,怎么能够要求恒久不变的好福气呢?
二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想战胜一个对手,该用什么办法呢?一般人想到的是,发动自己的力量,去打击它、削弱它,直至消灭它。但老子不这样看,他提出的取胜途径,与常人的设想正相反。那就是上面的引文所说:一个对手,你想压缩它,先要使它扩张;想削弱它,先要使它强大;想废除它,先要使它兴旺;想从它那里夺取,先要给予它好处。
把这一套运用于政治斗争、权力斗争,就成为典型的谋略术。让我们用历史上一个著名的事例来说明。
春秋时期,吴国(位于今江苏)与越国(位于今浙江)相争,越国大败,几乎亡国。越王勾践亲自到吴王夫差宫中做奴仆,才勉强使越国保存下来。后来吴王看他一贯忠诚恭谨,就把他放回去了。勾践归国后,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积蓄复仇的力量。但此时越是吴的附属国,处在吴的监视和压榨之下,强弱对比悬殊,要说复仇,谈何容易?
然而勾践却找到了机会,这便是吴王夫差的扩张野心。吴、越本来都是僻处东南的落后国家,与中原各国没有多少联系。夫差打败越国之后国力强盛,于是不甘寂寞,想北上中原,争霸天下。勾践一方面示以柔弱,另一方面积极鼓励吴国的扩张计划。当夫差准备北伐齐国时,勾践亲率群臣入朝,贡献大量资财供吴军使用。数年之中,吴国果然在北方建立起相当大的势力,俨然以霸主自居。看起来,吴国显得很强大,但由于战争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国内变得空虚。越国趁吴国大军在外之际,以精兵突袭,给吴人以沉重的打击,迫使夫差承认两国的平等地位。其后经过多年相持,越国终于消灭了吴国,逼得不可一世的吴王夫差拔剑自刎。
以上是政治斗争中的例子,在其他方面,老子的谋略术也是适用的。譬如在西方早期的商业市场上,一家公司为了打垮另一家公司,会故意引诱对手做不切实际、超出其资金应付能力的发展,使其在膨胀中失去弹性,而后在其薄弱环节上给予有力一击,这往往会引起连锁反应,导致对方崩溃。中国的围棋,也不乏此类战术。在行棋中,你可以把看起来明显有利于对方的“点”让出来,使对方不能不为之心动,从而难以按照原有的布局行棋。当对方棋面大肆扩张的时候,必然会出现力量分散、联络不牢靠、防线松浮等各种各样的毛病,这就造成了攻击对方的好机会。
一般推测《老子》写成于战国初期或中期,这正是中国历史上大统一出现之前,各诸侯国围绕生死存亡进行激烈搏斗的时代,仁义之道无人问津,谋略权术大为盛行。虽然《老子》总体上反对竞争,主张淡泊虚静,但同样不乏谈论谋略的成分,只不过它更富于抽象哲理的倾向。后世政治家演绎其哲理,运用于实务,得益匪浅。所以,《老子》比《庄子》更受政治家青睐。
(摘自《长得逍遥自在心》一书)
祸福相倚与制胜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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