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在云端》中的故事,发生于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后不久。当时,美国许多企业不得不解雇成千上万的员工。可以想见,这会对人们的生活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整个世界似乎都深陷衰颓之中。但是,这对电影的男主人公瑞恩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瑞恩是个裁员专家,受雇于一家人力资源外包公司。他喜欢单打独斗,享受独来独往的生活;他喜欢乘坐飞机到世界各地,尝试充满未知的冒险。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当下自由独立,无须对他人负责的生活。瑞恩也会主持一些高管研讨会,在会上他常用空背包隐喻总结自己的“人生哲学”:人生如同旅行,只有卸掉过去的重担,摆脱他人的羁绊轻装上阵,才更有可能成功。他曾说过:“我们走得越慢,死亡就会来得越快”“我们不是与同类相依为命的天鹅,我们是鲨鱼。”
瑞恩的工作不是简单地到一家陷入困境的公司,通知员工被解雇的消息,因为“公司已经挺不住了”。他的主要任务是用伪造的乐观和虚假的美好前景,来消除裁员给员工带来的愤怒和绝望。为此,他经常说的话就是:“那些曾经建立帝国或改变世界的人,都经历过你现在的处境。而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们才成就了大事。”
瑞恩魅力十足,却也玩世不恭。他很清楚这是一份不怎么光彩的营生,但他就是热爱这份工作,而且做得有声有色。然而,娜塔莉的出现让他的工作岌岌可危了。刚刚被公司聘用的娜塔莉,是一位前途光明的青年心理学家。她研发出了一个成本低廉的全新系统,使公司可以通过视频会议的方式解雇员工。有了这个系统,公司就不再需要瑞恩这样的专业人士来提供服务了,因为他们的服务价格太过昂贵。眼见娜塔莉可能很快就要接管自己的工作,瑞恩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向娜塔莉传授裁员的艺术。
正如电影中所呈现的那样,瑞恩不无自豪地认为自己的工作是一种“技艺”,娜塔莉所借鉴的死板的心理学知识,远不可与这种“技艺”相提并论。在他们第一次合作期间,瑞恩在飞机上也是这样跟娜塔莉说的:
瑞恩:“你觉得我们是做什么的?”
娜塔莉:“我们帮助刚刚失业的人克服求职中精神上和物质上的障碍,同时将诉讼率降到最低。”
瑞恩:“那是我们的卖点,不是我们要做的。”
娜塔莉:“好吧……那我们是干什么的?”
瑞恩:“我们让地狱变得可以让人忍受,护送受伤的心灵渡过绝望的河流,到达一个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然后我们停船,把他们推到水里,让他们自己游走。”
瑞恩完全明白,操纵他人的情感,需要一定的情感技巧和情商。辞退带来的沮丧、焦虑和沉重的情绪,只有在被其他情感代替时,才能真正缓解,比如新的动力、乐观的态度、希望或一个相信未来会变好的理由(即使最终的结果十分残酷、令人失望或即使这一切都是最原始的家长式作风,这些都不重要)。
娜塔莉第一次“实战演练”时,瑞恩使出浑身解数,展示了自己所有的技艺。娜塔莉这次要解雇的是鲍勃。10多年来,鲍勃一直忠心耿耿,他难以相信公司竟然会辞退他。
娜塔莉:“或许您低估了职业转变有可能给您的孩子们带来的积极影响。”
鲍勃:“积极影响?领每星期250美元的失业救济金,这就是你所谓的积极影响?你知道吗,我女儿有很严重的哮喘病。你觉得我靠那点钱还能给她买药吗?”
娜塔莉:“呃……实验证明,经历适度的创伤,能让孩子更愿意动脑,这是他们应对环境的策略。”
鲍勃:“去你的吧!我的孩子会这么想就见鬼了。”
娜塔莉没能“平息”鲍勃的愤怒,于是瑞恩接过话茬。
瑞恩:“孩子们的崇拜对您来说很重要吧?”
鲍勃:“是的,没错,很重要。”
瑞恩:“我怀疑他们是否崇拜过您,鲍勃。”
鲍勃:“浑蛋,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
瑞恩:“鲍勃,我不是心理专家,我只是来给您提个醒。您知道孩子们为什么崇拜运动员吗?”
鲍勃:“不知道。”
瑞恩:“孩子们喜欢运动员,是因为他们追求自己的梦想。”
鲍勃:“好吧,但我不会扣篮。”
瑞恩:“是的,但您会烹饪。您的简历上写着您上过法餐培训课。您曾经的梦想是烹饪,然而您最终决定放弃梦想,选择来这儿工作。他们当初给您多少薪水,让您放弃了梦想?”
鲍勃:“一年2.7万美元”。
瑞恩:“您打算什么时候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鲍勃:“问得好……”
瑞恩:“现在您的机会来了,鲍勃。这是您重生的机会。”
这番对话本身说明,通过向员工强调个人责任感、灌输幸福概念,积极心理学的情感技巧,会使企业结构重组进展得更为便捷。瑞恩明白,鲍勃之所以无法摆脱愤怒和怨恨的情绪,是他的骄傲在作祟。只有制定新的职业目标,并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实现,鲍勃才能放下这些情绪。
事实上,不论是决定辞退鲍勃的公司高管、经营不善的公司,还是糟糕的经济形势,没有哪个是应受到谴责的,瑞恩非常谨慎地在谈话中刻意避开这些外部因素。此刻鲍勃面前有个出路,当然这是否会是通往辉煌的坦途,完全取决于他自己。更确切地说,取决于他能否彻底改变自己立身处世的方式。于是,裁员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完全积极的意义。丢掉工作原本是飞来横祸,现在却成了意料之外的机遇,可以让人趁此机会改变自我、改变生活、体验重生、感受幸福。鲍勃将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至于未来究竟会如何,则完全由他自己主宰。
作家芭芭拉·埃伦赖希解释说,幸福不只是成效令人怀疑的意识形态工具,它还提供了能够重新诠释劳动和雇佣劳动者概念的新话术与新技巧。这样的新话术与新技巧,同企业的结构调整需求一拍即合。幸福学和幸福学家在这方面功不可没,如今幸福学和幸福学家在企业中具有重要的影响力。
倒置的“需求金字塔”
从20世纪60年代起,情绪、创造力、认知灵活性、自控力等令人眼花缭乱的心理学词语,逐步掩盖了现代职场中公认的结构缺陷及其内在的固有悖论和矛盾。心理学逐渐开始从道德角度重新审视对劳动者效率评价的合理性,于是一个更为“科学”的评估框架随之而生。
在新的框架体系下,对员工成败的考量与以往大相径庭:员工的成绩是以自我为标尺的,有时“不足”,有时“最佳”。同时,让员工学会通过充分发挥自主性和灵活性,来处理职场中固有的风险。换言之,职场的结构缺陷之所以会转嫁到员工身上,成为其责任,是因为心理学语言在推波助澜。人们最终相信,只要不断精进自我,他们便能够克服归咎于自身的各种困难,在职场中获得认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积极心理学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不是摒弃了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而是将它进行了上下颠倒。
积极心理学家认为,“过去的研究”的失败,在于它们没有意识到成功和幸福之间“正确的”因果关系——不是职场成功带来了幸福,恰恰相反——“幸福是职场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是幸福构成了职场中的成功。”
目前,制造“幸福员工”(而不只是让员工幸福),已成为众多大型企业关心的头等大事。这些企业越来越需要幸福专家的服务,来让自己的员工身心愉悦,燃起员工的工作热情,帮助员工避免在面对解雇消息时做出过激的情绪反应,尤其是让员工在心理层面更加自主、在认知和情感层面更加灵活。
在这方面,“首席幸福官”的出现,尤其值得关注。过去几年以来,首席幸福官在大量欧美企业中(Zappos、谷歌、乐高和宜家)涌现。事实上,首席幸福官就是拥有特殊职能的人力资源管理人员,他们的职能在于提升员工的幸福感、保证员工呈现出最佳自我、激发员工的积极性、使员工在工作中获得快乐、提高员工的生产力。这些专家宣称,他们将借助经科学认证的特定方法,让所有员工具备高度的自我调节能力、学习能力和抗压能力,以便能够独自做出决定、与同事融洽相处、合理应对不确定性、迅速适应意外改变、以积极有效的方式从另一种角度看待逆境。自主性和灵活性,从此成为企业最为看重的能力。
然而自主性和灵活性本身是两个相悖的特质。虽然幸福学家承诺员工能够摆脱企业束缚,并在职场中获得充分发展,但他们所使用的积极心理学方法却适得其反。只须看看企业中的现实情况,我们就能意识到积极心理学家远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在这些方法的影响下,员工将雇主对他们的控制与要求内在化,导致员工最终在不知不觉中迎合了雇主的期待。
自主性:另一个悖论
幸福学家认为,个人自主性不仅对企业有利,还对个人发展和自我实现至关重要。克里斯托弗·彼得森和马丁·塞利格曼毫不犹豫地指出,所有“认真锻炼自控力的人,要比其他人更幸福、更高效,也更易成功”。这些促进情绪与认知自我调节的方法,使员工能够提高业绩,帮助他们与同事、领导、客户等对话者建立积极有益的关系,“管理”自身负面情绪,培养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良好习惯,以合理的心态面对风险与不确定性,以积极有效的方式看待自身失败,等等。
然而,这种自主性观念本身就充满了悖论,似乎甚至含有非常阴暗的一面。自主性的拥护者也是自相矛盾的:企业一面鼓励员工自主;一面要求员工遵守包括企业原则、价值观和目标在内的企业文化,也就是要求他们放弃真正的自主。自主性同时还强调独立和首创精神,然而绝大多数员工并不会以绝对主权的方式进行决策,也没有真正选择他们的任务和他们应该实现的目标,同时也无法真正控制公司会分配给自己多少时间来完成任务。
员工的可用性程度,成为重要的评定标准:他们要尽可能做到随时待命,互联网和现代通信技术严重模糊了私人生活和职场生活的界限。企业从自身立场出发,要求员工提高自控力,于是员工越来越频繁地经历各种复杂晦涩的评估过程。自主性似乎只是花言巧语,其最终目的是敦促员工去做那些他们原本不会主动去做的事情,即并不与自身工作和生计休戚相关的事情。企业要求员工高产高效无可厚非,但企业打着为员工着想的旗号,说服员工为公司谋利益,才是症结所在。
把员工的自主性与员工的幸福和成功紧密联系起来,只不过是企业用来掩盖其真正目的的手段。企业实际上是借此将自身遭遇困难或失败的责任转嫁到员工身上。当代经济固有的风险重担,从此落在了员工肩上,他们被要求为企业面临的困难承担责任,就连他们自己也深深认同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种沉重的压力有时甚至是毁灭性的灾难。2006年,雷诺公司某工厂的一位技术员在工作地点自杀。这件事引起了社会学家米凯拉·马扎诺的密切关注。随后的调查报告明确指出,这位遭遇不幸的雷诺员工,是残暴无情的管理制度的受害者,他与自己的众多同事一样,完全内化了企业应该承担的责任。法国2006年的自杀风险率约为10%,而在位于伊夫林省基扬库尔的雷诺技术中心,自杀风险率竟高达30%……马扎诺强调这次悲剧绝非特例。必须指出,任何大型企业在推进自身企业文化的同时,都不可避免地会损害基于团结和互相支持的社会结构。2016年,美国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针对T-Mobile公司发起了全国性的集团诉讼,因为该公司的雇佣合同中有一项条款要求员工维持“积极的工作环境”。美国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判定“积极的工作环境”概念“模棱两可、含混不清”,它只会影响员工之间进行自由的交谈,妨碍其在必要时组织并联合起来。T-Mobile因其推行的政策阻碍了工会组织而频繁遭受指控,这次集团诉讼只是将一系列指控推向了顶峰。
因此,如今职场中所倡导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更有利于企业的利益,而非员工的幸福。因“积极的环境”而受益的,仅仅是那些发号施令的领导者,当然还包括为构建积极环境提供必要知识的专家学者。归根结底,这种自主性究竟是真是假已并不重要。事实上,在许多情况下,公司已不再需要对其员工进行真正的控制,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开始深信,他们的幸福、职业价值和个人价值,几乎完全取决于自身表现。
(摘自《幸福学是如何掌控我们的》一书)
幸福学,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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