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韡
跟我说你吃什么,我就能跟你说你是谁。只要懂得破解,不仅生平和系谱,连整套人类学都能从食物里推导出来。
——美国美食作家坎南
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我们都会听到同一个说法: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这话不假,毕竟食物是人类生理需求的一种最基本形式。从生物医学统计的角度讲,大量摄入“垃圾食品”的人,的确会比坚持“健康饮食”的人更有可能肥胖。肥胖作为现代社会身材和健康管理失败的一个标志,时常会给超出正常体重的人带来无形的心理压力。仿佛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指责:“你瞧这个人,肯定没好好地管住自己的嘴……”也难怪人们打招呼,最怕听到的问候就是:“哟,你最近又发福了!”很可惜,胖在今天已经不是福。于是好多人,包括我,都在怀念那个人们用“吃了吗,您呐?”以示关心的物资匮乏的年代。
我之所以如此在意胖瘦,是因为这个问题曾困扰我许久。生在连麦当劳、肯德基都没有的十八线小县城,自小并未品尝过什么人间美味。于是,各种宴席就成了改善伙食的唯一途径。幸而当年高考发挥正常,考上了一个别人心目中还不错的学校。老师、同学、亲戚、朋友,包括父母的那些人际网络,都有心前来道贺沾沾喜气。结果就是那个喜欢吃席的小孩,在整个高三暑假,身体像吹气球一样“发福”了。直到大学入学体检站在体重秤上,保健科大夫用惊异的眼神看了读数许久,写下一个数字——95,单位是千克——才如梦方醒。
需要坦白,我当时的压力主要还不是来自他人的眼光,而是因为,那所学校有一个可怕的规定:4门课不及格或累计不及格科目超过12学分,将被做退学处理,包括体育课。好不容易考上的,饭都吃了,肉也长了,若是因为胖的问题被退学,如何面对家乡父老?和很多超重的人一样,我最初想到的办法并不是运动,而是节食。后来发现“不行,光节食没用!”我这才不情愿地下定决心,开始了每天早上的跑步。终于,不到一个学期,体重恢复到胡吃海塞之前的水平。
为什么吃
身为人师以后,总有大量机会把自己纠结的问题和学生一起分享,希望能够相互碰撞产生出一些火花。《舌尖上的社会学》这门课一开头,我总要先抛出一个问题:“人为什么吃?”这也是我经历过体重峰值以后时常问自己的问题。
“因为饿呗!”
这大概是最容易得到的答案。不过面对饥饿,人类还是能绞尽脑汁开发出层出不穷的应对措施。比如在大饥荒年代,到了无物可吃的时候,吃土为生便成为一个选择。“观音土”土质比较细腻,就拿回家做成面馍的形状,蒸熟了吃。虽说可以使胃内充盈而减轻饥饿感,却会板结于肠内,坚硬如石,使人腹胀腹痛,几至于死。另一种相对安全的方法,是将烤热的温石放入怀中以缓解空腹感。不过“怀石”并不是普通人能轻易做到的。身体的修行需要大量精神能量的支撑。说到精神层面,如果说吃仅仅是为了满足生理层面的需求,那么人类也许永远不会发明汤汁饮料。起源于9世纪的咖啡,在1644年传到了法国。到了1720年,法国已有380家咖啡馆在营业,引得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都不禁赞叹:“咖啡已成为巴黎的时尚。咖啡店的主人知道如何调制咖啡,让进店的客人喝了以后可以增长智慧。客人离店时,每个人都觉得脑筋好使了,比到店时至少好使了4倍。”
孟德斯鸠先生一定是开玩笑的。毕竟咖啡因作为一种生物碱,其本质就是一种神经麻醉剂。植物一般用生物碱来抵御昆虫、真菌和生长在其附近的包括其他植物在内的外来“入侵者”。只是由于人类体形过大,那种小小的麻醉作用非但不会致命,反倒会刺激我们的神经系统,促进血液循环——如同酒精饮料一般。
这样说来,人肯定不是为了饿而吃的,否则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里通过鼻饲来摄入营养的病人,将会是最幸福的人。动都不需要动一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能量。
不得不承认,我这种恐怖的想法也是来自小时候。每每生病了去吊水,大夫总会和颜悦色地问我,是选盐水还是糖水。“糖水,我要糖水!”我总是争抢着回答。最终的结果是否如我所愿不得而知,不过总是清晰地记得吊水的时候自己一点都不饿。除了扎针那一下有点疼,其他都蛮好。吊着吊着,心里竟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以后都不用吃饭,仅靠吊水就不饿,该省下多少时间来玩啊……
实际上自己还真这么干过。学完了初中生物,大概就明白了我们需要的实际上只是食物中的各种营养,比如能量,比如蛋白质。高中学习生活最紧张的时候,竟由于嫌弃学校的小食堂太脏、太挤,自作聪明地买夹心饼干来当晚饭吃。结果,不久便开始胃痛。吃钡餐照了个X光,医生拿着结果严肃地说:“孩子,再这么下去就胃穿孔了!”我这才吓得收了手。再后来随着知识储备越来越多,才渐渐明白,鼻饲的病人其实一点都不幸福。是因为身体困住了灵魂,他们才动弹不得。至于鼻饲本身,只会让那个身体的牢笼变成各种细菌野蛮生长的绝佳培养基。然后活的细菌,反倒成为联结病人和家属之间唯一动的东西。
人活着肯定不只是为了吃,人吃也不只是为了活着。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何为社会
日本著名小说家、电影导演村上龙说:“我们年纪越大,就越害怕感伤。因为,无可挽回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空白编织出故事,故事孕育了感伤。”他说得对。当我伤感的时候,总会不经意间给自己做一个番茄炒蛋——这是蒸水蛋的进阶版,是我离开蒸锅以后学会做的第一道菜;或是包一顿韭菜猪肉饺子——犹如跨年的时候和父母一起包的一样。但是拔丝地瓜、挂浆白果和锅包肉这“老三样”,却是绝不会一个人做的,因为那样只会越发凸显自己对无可挽回的时间的无力。
时间,没错,就是时间!我们的确不需要通过向死而生来获得“独特的存在之可能性”——正如我们不需要真的住到ICU里,通过鼻饲喂食才能理解吃不只是为了活着一样。“在死面前的一种持续的逃遁”又如何?做一个“沉沦着的存在”又如何?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只是想借助食物,来实现人和人之间情感、情绪的沟通。再怎么样,烹饪时,我们还是在和时间持续地作战——哪怕这个时间持续到最后总是通向死亡。正如加拿大哲学家泰勒所言:“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成为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自我只存在于我所称的‘对话网络’中。”
食物(或者说烹饪)就是我同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所遇到的人之间进行对话的高级语言。而这种高级语言,对我而言构成了所谓的自我叙事,也就是独一无二的文化自我部分的最基本单元——犹如DNA对生物自我而言一样。
一旦承认了社会的可变性和复杂性,社会也不再是那个特殊的实体——外在于个体,在时空上无限超越个体,并能对个体产生强制性力量。社会,只是我们身边不断发生、变化和消亡中的联结。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社会的烹饪是一门语言,它也无意识地体现了社会结构”。食物本身,作为人与人、人与非人之间的联结,就构成了社会本身。所谓人如其食,是说人也是在这样不断的联结当中被建构出来。
于是在食物所联结的社会学里,每个人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个社会学。要得到那个社会学的精髓,我们需要做的也仅仅是跟随食物,跟随这种联结,去体会使这个社会呈现出如此面貌的背后的力量——而无须借助专业的社会学术语和概念,就像普通的自由人那样。对,就是自由。正如“饮食人类学之父”西敏司所说:“自由的意义也包括能依自己的意愿迁居、结婚、选择工作。此外,还有依自己的意愿选择朋友、衣着——当然了,还有食物。”
“原来,舌尖上的社会学,就是我的社会学啊!”读到这儿,你一定很惊讶吧?不过,“你的社会学”——对,不是社会学家俯视一切的那个社会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毕竟,选择这个包含着你自己的社会学,终究是你的自由。
(摘自《正是河豚欲上时:一场饮食社会学的冒险》一书)
食物
生理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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