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同名电影《教授与疯子》海报。默里教授由梅尔·吉布森饰演，迈纳医生由西恩·潘饰演

　　1999年，英国著名记者西蒙·温切斯特的《教授与疯子》一经出版就成了畅销书。《华盛顿邮报书评》称“温切斯特写的关于《牛津英语词典》的历史，既简洁又娱人”。

　　为了将故事完整详尽地叙述出来，温切斯特和他的朋友搜集到了许多病例与档案资料，这些资料涵盖了故事的主人公迈纳医生的家族、身世以及他受到关押等各个方面，为故事的真实性提供了可靠的历史依据。在涉猎了词典编纂学和社会文化研究的诸多著作之后，温切斯特最终完成了《教授与疯子》一书。

　　19世纪，为了弥补没有一本包罗广泛的英语阐释全书的遗憾，伦敦语文学会决定厘清每一个英文字词的意义及其历史，创造出一部大词典。如此浩瀚的工程绝非任何人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它必须由几千位熟读文献的志愿者参与。故事的主人公威廉·切斯特·迈纳（1834—1920）便作为志愿者之一，参与了第一版《牛津英语词典》艰辛的编纂工作。

　　19世纪90代末，《牛津英语词典》的主编詹姆斯·默里（1837—1915）怀着激动的心情前往距牛津20分钟车程的克罗索恩，期盼与对词典贡献最大的志愿者之一——迈纳医生分享表彰与荣耀。当默里教授走进那座森严的红砖大楼，迈进那间严肃的大办公室时，接待他的是布罗德莫刑事精神病院的院长，而并非迈纳医生。他从院长那里得知，迈纳医生其实是这家精神病院收容了20多年的精神病患者。

　　于是矛盾与疑问充斥了整个故事。一部举世震惊的杰出之作与一所怪诞狰狞的精神病院如何产生关联？与理性相悖的疯子如何成为一部逻辑清晰的大词典最重要的志愿者？

　　《教授与疯子》以1872年2月17日凌晨两点发生的“兰贝斯悲剧”为叙事开端，主要悲剧人物是那个在兰贝斯潮湿阴冷的石路上中枪死去的人，尽管他早已被大众遗忘。无辜的青年乔治·梅里特在上班途中遭遇厄运，被处于精神错乱状态的迈纳医生枪杀。乔治·梅里特只是城市贫民中的一员，和许多青年工人一样，为了生计从农村迁移到大城市。全家人的生活极端贫困，在维多利亚都城最艰难困苦的地区勉强维持着一种农村人的体面。但是，他被枪杀了，留下了怀孕的妻子和7个幼小的孩子。

　　迈纳医生被控故意谋杀无辜的陌生人乔治·梅里特，但因患精神病被宣判无罪并正式列入“对他人有危险”类，于1872年4月17日成为布罗德莫医院第742号病人。当迈纳医生发现默里教授的呼吁书时，他已经在这家医院被关押了8年。他在这家幽暗而严肃的精神病院里“享受着安全而悠闲的生活”，不仅拥有两间舒适的房间，还有美丽的景色可供欣赏。布罗德莫的封闭和孤寂刺激了迈纳医生对书籍的渴求，他不仅让家人将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家中的书悉数寄来，更是在伦敦的各大书店订购了一批又一批新旧书籍。他对书籍的渴望促使他志在参与默里教授主持的《牛津英语词典》的编纂工作。作为志愿者，他从1885年（或最早于1880年）开始，以至少每天20页、每周100个词条的进度向《牛津英语词典》缮写室提供词条，整整坚持了20年。仅1898年和1899年两年，他就往缮写室输送了1.2万个词条。迈纳医生的贡献可谓巨大，仅凭借他一个人的引用便可以厘清英语字词过去400年的用法。在为词典搜索引语的过程中，迈纳医生逃脱了那个囚禁和隔离的阴暗沼泽，重返阳光自由的学术交流天地。毫无疑问，这次志愿者工作对迈纳医生有着自我救赎的重要意义。

　　1834年，威廉·切斯特·迈纳出生于锡兰岛。那是一个充满感官肉欲的地方。青年时期的迈纳医生因道德约束压抑住了自己的性愿望，但本我与超我的强烈矛盾，将其引入了心灵混乱的深渊。温切斯特认为，是战争的野蛮与残暴，最终将迈纳带入了不可修复的疯癫当中。

　　1863年，迈纳成为美国陆军中一名见习外科军医。在真正见识到战争的残酷面貌之前，他迫切地想参与南北战争。很快，这场残酷的血战便令他始料未及。“北方军死了大约36万人，南方军死了25.8万人。每死一个被新式武器伤害的人，就有两个人因疾病、感染和卫生环境恶劣而死去。”那时候战争中使用的是迫击炮、步枪、米尼弹，但是对伤兵的治疗却还没有完全用麻醉剂、青霉素。新式高效的杀人武器与原始落后的救人手段之间的矛盾，使这场战争中的士兵面临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生性敏感、谦恭有礼的迈纳与残酷血腥的战争格格不入。温切斯特推测，军队对爱尔兰逃兵的特殊惩罚，是构成迈纳医生精神失常的主要原因。给逃兵打上烙印，是一种既痛苦又羞辱的惩罚手段，迈纳医生常常被迫去给逃兵打烙印。此后，迈纳医生的人生从平和、安静迈进了恐怖、怯懦。强烈的道德感使其对受害者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并认为受刑方理所应当会想方设法报复他。因此，在他的幻觉中，他的脊椎被人刺穿、心脏被刑具摧残，总会有人千方百计地用各种手段使他遭受野蛮的刑罚。

　　迈纳医生在法律上无罪，并不意味着他在道德上问心无愧。很显然，他对梅里特一家怀有深深的愧疚，他给梅里特太太写信，希望可以给他们经济资助，尽其所能帮助她走出有罪恶泥淖的兰贝斯，因为只有除去兰贝斯在他身上烙下的污点，他才能真正在道德心理上得到安慰。

　　迈纳医生是传教士的儿子，从小接受虔诚的基督教福音派教育。但在耶鲁大学读书时，他几乎放弃了宗教。当他就职联邦军官时，他已经转变成一个骄傲的自然科学追随者以及无神论者。然而，精神病院的与世隔绝，消除了他与宗教之间的对立情绪。受到虔诚的基督徒默里教授的触动，迈纳医生的宗教热情被再次点燃。伴随着其宗教热情觉醒的还有他强烈的道德感。在温切斯特看来，“这是重要的一步，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这又是悲剧的一步”，因为他不再将自己的精神病视为可以治疗的不幸，而是视为一种罪孽，是必须经过惩罚才能清洗的罪过。他相信有一个全知全能、对罪恶永不宽恕的神，因此他便以这个神严厉的法规来裁判自己。

　　迈纳医生与默里教授，一个是出身望族、毕业于名校的绅士，一个是出身贫寒、自学成才的怪才；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教授。看似南辕北辙、毫无联系的两个人，却在外表、神情、兴趣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的命运因为对知识的共同追求而联系在一起，知识凭着其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着默里教授和迈纳医生。对出身贫寒的默里教授而言，知识是点燃其希望的火种。默里教授在语言上的天赋异禀及其对历史的兴趣，将其引入广袤无垠的知识天地。幼年时期默里对历史逸事的追寻，满足了其对世界的好奇心。而对语言的学习，使其自信心与智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对默里教授而言，知识是进步的阶梯，是超越固化的阶级边界的工具。编纂《牛津英语词典》，满足了默里教授的求知欲和好胜心，《牛津英语词典》也最终为其赢来了终身显赫的名誉。

　　对迈纳医生而言，其早年岁月里对知识的轻易获取，不过是符合身份的阶层资本，知识本身是其参与公共生活的智力资本。然而，当他目睹战场、非道德和违背职业伦理的场景后，受到心理创伤而精神错乱。被封锁在布罗德莫精神病院中时，对帝国知识生产的协助，成为其重返现实世界的唯一路径，成为其混乱意识和脆弱心灵的安慰剂，起到了帮助他消除对权力与暴力的恐惧的作用。

　　（摘自《书籍与文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知识生产与人文景观》一书）刘松矗武玉红袁曼书